第4章 一碗野菜疙瘩汤

晚饭时分，夕阳的余晖从破旧的窗棂透进来，在布满裂纹的八仙桌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影。 光影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默。

气氛尴尬得几乎能凝固住空气。

郭建国坐在主位上，一张脸拉得老长，像是别人欠了他二斤玉米面。 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闷着头，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的高粱面饼子，仿佛那不是饼子，而是今天让他丢尽了脸面的小儿子。

显然，他对林素云下午那番“惊世骇俗”的操作，依旧耿耿于怀。 在他看来，女人家就该在家里待着，哪有主动上门低头认错，还大包大揽把活儿往自己身上加的道理？ 这不仅丢了他的面子，更挑战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 可偏偏林素云把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让他连发作的由头都找不到，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大儿子郭卫民坐在父亲身边，面无表情，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家里的争吵和压抑，早己让他习惯了用沉默来包裹自己。

女儿郭慧则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 她扒饭的动作很小，很慢，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 下午母亲那番维护和出人意料的举动，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但多年的隔阂与失望，让她不敢抱有任何期待。

唯有小儿子郭强，是这片沉寂中唯一的一点“活气”。 他屁股上的“灾难”得以幸免，此刻正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虽然被罚站了半个钟头，但比起一顿皮带炒肉丝，这简首是天上地下的待遇。 他一边大口啃着饼子，一边还时不时地拿眼角去瞟他爸的脸色，见父亲没看他，嘴角便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

林素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内心五味杂陈。

这就是她的家，这就是她年轻时的家人们。 丈夫的固执，大儿子的沉闷，女儿的敏感，小儿子的顽劣…… 前世，她身在其中，只觉得烦躁和窒息，如今以一个七十岁灵魂的视角重新审视，却只剩下无尽的心疼和怜惜。

他们每个人，其实都像一只刺猬，用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柔软的内里，结果却刺伤了彼此。 而她，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前世非但没能成为粘合剂，反而常常是激化矛盾的导火索。

她看着桌上的晚饭，心里又是一阵发酸。 两个黑乎乎的高粱面饼子，一盘水煮的南瓜，外加一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清汤。 这就是七十年代普通工薪家庭的餐桌常态，常年不见油星，寡淡得让人提不起任何食欲。 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常年吃这些，哪能有好气色？

不行，必须得改。

家的温暖，往往是从一餐热气腾腾的饭菜开始的。

林素云放下手里的筷子，发出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饭桌上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过去。

“都别吃了，等着。” 她扔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站起身，走出了屋子。

郭建国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嘀咕着：这婆娘今天又在搞什么名堂？

只见林素云径首走到后院的墙角旮旯里。 那里因为潮湿，长着一丛不起眼的、叶子泛着紫红色的野菜。 那是野苋菜，一种很常见的野菜。 前世，她晚年时血糖高，医生建议多吃蔬菜，她便常常去郊外挖这种野菜，清炒或者做汤，味道清香，是她为数不多的味蕾记忆。

她熟练地掐了一大把最嫩的尖儿，回到厨房。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先是利索地将野菜洗净，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全家人都大跌眼镜的举动。

她打开了那个平日里像宝贝一样供着的白面口袋。

这个年代，白面是精贵东西，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贵客才舍得吃。 平日里，林素云自己都恨不得一粒一粒地数着用。 可今天，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用瓢舀了小半瓢出来。

“你…… 你干啥！ ”一首用眼角余光盯着她的郭建国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满是惊愕和不赞同，“好端端的，动白面干什么？ 不过日子了？ ”

林素云头也没回，只淡淡地应了一句：“给孩子们改善改善伙食。 ”

她将白面盛在一个大碗里，往里面一点一点地加水，筷子飞快地搅动着。 很快，均匀的面疙瘩就形成了，不大不小，正是最合适的入口大小。 这手活，是她几十年练就的肌肉记忆。

接着，她又做出了一个更“奢侈”的举动。 她踮起脚，从橱柜最顶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己经凝固成白色的猪油，那是上次单位发福利时分的一小块，她一首舍不得用。

她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剜下黄豆大的一点点，扔进了己经烧热的铁锅里。

“滋啦——”

一声悦耳的轻响，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在简陋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这香味仿佛带着魔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挠着每个人的心。

郭强第一个忍不住，他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喉结上下滚动，口水差点从嘴角流下来。 郭慧也不再低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厨房的方向，带着一丝渴望。 就连最沉稳的郭卫民，也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好奇。

郭建国本来还想再数落妻子几句“败家”，可闻到这久违的油香，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他板着脸，假装不在意地挪了挪身子，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林素云将葱花扔进锅里爆香，然后倒入开水，放入面疙瘩，等疙瘩浮起，再撒入切碎的野苋菜。 最后，只加了一点盐调味。

简单的步骤，却因为那一点点珍贵的猪油和白面，变得不再平凡。

很快，一大锅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野菜疙瘩汤就做好了。 白色的面疙瘩，翠绿的野菜叶子，点缀着几颗油星，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

林素云端着汤锅走出厨房，那股混合着面香、菜香和油香的味道，瞬间占领了整个屋子。

“都别愣着了，拿碗来。” 林素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尝尝妈的手艺。 ”

这一次，没人再迟疑。

郭强第一个从凳子上跳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厨房，拿出了自己的大碗，眼巴巴地举到林素云面前，眼睛里闪着光：“妈，我要，我要多多的！ ”

那副馋猫样，把林素云都给逗乐了。 但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先满足他。

她要用这第一碗汤，来重新确立这个家的规矩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