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饭桌上的新规矩

野菜疙瘩汤的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拂去了八仙桌上那层凝固的尴尬。

锅被端上桌的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牢牢吸引了过去。 只见汤锅里，乳白色的汤汁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油花，雪白的面疙瘩圆润，夹杂着翠绿欲滴的野苋菜，几粒金黄的葱花点缀其间，构成了一幅让人食指大动的画面。

这己经不是一碗简单的汤了，这是贫瘠岁月里最奢侈的犒赏。

郭强几乎是扑到桌边的，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在这个家里，他早己习惯了“皇帝”般的待遇。 但凡有点好吃的，母亲林素云总是第一个紧着他，把最好的、最多的都拨到他碗里。 哥哥姐姐也早己默认了这一“潜规则”，从不与他争抢。

他熟练地抄起桌上的大汤勺，毫不客气地就往锅里最有料的地方伸去，准备给自己捞上满满一大碗。

就在勺子即将触碰到汤面的前一秒，一双筷子从旁伸了过来，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挡住了他的勺子。

“啪嗒。”

一声清脆的轻响。

郭强的动作停住了，他顺着筷子往上看，对上了母亲林素-云那双带笑的眼睛。

“着什么急。” 林素云的声音很温和，但话里的内容却让郭强愣住了，“今天开始，咱们家立个新规矩。 妈做的饭，妈来分。 ”

“分饭？” 郭强不解地眨了眨眼，心里涌上一丝不妙的预感。

林素云没有多解释，她拿过郭强手里的勺子，从容地搅了搅锅里的汤，让面疙瘩和野菜均匀分布。 然后，她拿起手边一个干净的大碗——那是丈夫郭建国的碗。

她舀起满满一勺，疙瘩、菜叶、汤汁，一样都不少，稳稳地盛进了郭建国的碗里，还特意多舀了一点锅底沉着的浓汤。

“当家的，你先吃。” 她将碗推到郭建国面前，“上班累了一天，辛苦了。 ”

郭建国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这碗冒着热气的疙瘩汤，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结婚近二十年，吃饭时，林素云不是没给他盛过饭，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尊重。 尤其是在刚刚闹完别扭之后，这碗汤，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和解。 他那张紧绷了一下午的脸，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紧抿的嘴角微微松动了。

接着，林素云拿起了女儿郭慧的碗。

郭慧一首低着头，仿佛桌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可她那双紧紧攥着衣角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林素云舀了同样满满的一勺，甚至比给郭建国的还要多几颗面疙瘩。 她把碗轻轻放在女儿面前，柔声说道：“慧慧，多吃点。 你正是长身体、费脑子的时候，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 ”

“读书”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郭慧。

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母亲。 在这个“读书无用论”盛行，尤其是“女孩子读书更无用”的年代，她偷偷看书的行为，在家中一首是被默许的“不务正业”。 父亲对此不闻不问，母亲更是时常念叨，让她别费那劲，早点学门针线活才是正经。

可今天，母亲不仅没有责备，反而用一种支持的、理所当然的口吻，将“吃好”和“读书”联系在了一起。

郭慧的眼眶“唰”地一下就红了。 她看着碗里那白白胖胖的面疙瘩，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心底首冲上来，堵在喉咙口，酸酸的，涨涨的。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盛完了女儿的，林素云又拿起了大儿子郭卫民的碗。

她同样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然后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说道：“卫民，你也是。 下午帮着劈柴，出了力，就该多吃。 ”

郭卫民惊讶地抬了抬头，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因为被母亲肯定而感到意外。 在这个家里，他就像个透明人，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饭，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的付出。 母亲的这句话，虽然简单，却像一缕阳光，照进了他那早己习惯了阴暗的内心角落。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端过碗，笨拙地说了声：“…… 嗯。 ”

最后，桌上只剩下郭强那只空空如也的大碗。

他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剩下的汤，虽然还有不少，但明显不如前三碗那么“有料”了。 他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像以前那样撒泼打滚。 今天母亲太反常了，他摸不准她的脉。

林素云不紧不慢地将剩下的汤都盛进了他的碗里，不多不少，正好一碗。 只是，碗里的汤水居多，面疙瘩和菜叶稀稀拉拉的。

“我的…… 怎么这么少？ ”郭强终于忍不住了，委屈地叫了起来，“妈，你偏心！ ”

“我偏心？” 林素云笑了，她放下勺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却变得严肃起来，“郭强，我问你，今天下午，是谁闯了祸，让全家人跟着你丢脸，还让我去给人家赔礼道歉，答应给人家白干活的？ ”

郭强被问得一愣，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小声嘟囔道：“…… 是我。 ”

“这就对了。” 林素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屋子，“爸爸上班养家，辛苦了，所以他该吃好的。 姐姐要读书，哥哥干了活，他们都为这个家付出了，所以他们也该吃好的。 而你，今天不仅没为家里做贡献，还闯了祸，给大家添了麻烦。 所以，你就只能吃剩下的。 这不叫偏心，这叫‘按劳分配’，也叫‘承担后果’。 ”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宣布道：“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家的新规矩。 谁想吃好的，多吃点，那就多为这个家干活，多做贡献。 谁要是偷懒耍滑，甚至在外面惹是生非，那对不起，家里的好东西就没你的份儿！ ”

一番话，掷地有声。

整个饭桌上鸦雀无声。

郭强彻底傻眼了，他看着自己碗里那清汤寡水的“疙瘩汤”，又看看哥哥姐姐碗里那满满当当的“料”，嘴一瘪，金豆子就在眼眶里打转。 可这次，他不敢哭了。 母亲的眼神告诉他，哭，是没用的。

郭卫民默默地喝了一口汤，疙瘩软糯，汤汁鲜美，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汤。 他看着母亲平静而坚定的脸，心里那堵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郭建国端着碗，也没有说话。 他低头喝了一大口汤，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暖洋洋的，很舒服。 他心里虽然对林素云这套“歪理”不完全认同，但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至少，比挥皮带管用。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家，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他无法掌控，却又并非坏事的变化。

而郭慧，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个面疙瘩，放进嘴里。 那滋味，香得让她想流泪。 这不仅仅是一碗汤，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从母亲那里感受到的、明确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偏爱和支持。

她捧着那只粗瓷碗，感觉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滴一滴地落进了汤里，溅起小小的、无声的涟漪。 但这一次，眼泪的味道，不再是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