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儿的心事

夜深了，院子里只剩下几声零落的虫鸣。

林素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身旁，郭建国早己沉沉睡去，还带着轻微的鼾声。 他今天大概是真累了，心里又憋着事，睡得格外沉。

林素云的脑子却异常清醒。 重生归来的第一天，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耗尽了她西十岁身体的精力，却也让七十岁灵魂里的希望之火，重新燃起。

她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个开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家的沉疴积弊，需要她用更多的耐心和智慧去慢慢化解。 丈夫的固执，小儿子的顽劣，大儿子的心结…… 每一件都是难啃的硬骨头。

但所有这些难题中，最让她心头发紧、觉得亏欠的，还是二女儿郭慧。

她悄无声息地起了床，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趿上鞋，轻轻拉开了房门。

刚一走出房门，一道微弱的光线就从东边那间小屋的门缝里漏了出来。

那是郭慧和郭强住的房间。 这么晚了，郭强那贪睡的性子，定是早就睡熟了，还在亮着灯的，只可能是郭慧。

林素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郭慧也常常这样。 她总是等所有人都睡下了，才敢偷偷点亮那盏耗油的煤油灯，在昏暗的光线下，贪婪地读着从同学那里借来的课本。

而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一旦发现，她便会怒气冲冲地推开门，压低了声音呵斥：“大半夜的不睡觉，点着灯费油！ 明天不用早起干活了？ 女孩子家家，看那些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有那功夫，不如多学学针线活！ ”

每一次，郭慧都会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慌乱地把书藏到身后，熄了灯，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泪。

那些刻薄的话语，如今想来，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素云的心上。 是她的短视和偏见，亲手折断了女儿飞翔的翅膀。

这一世，她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转身回到厨房，摸黑从暖水瓶里倒了一碗温水。 水是下午烧的，现在还带着一丝余温。 她用手试了试温度，不凉不烫，刚刚好。

端着碗，她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东屋门口。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粗暴地推门，而是抬起手，在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笃，笃。”

屋里的灯光，瞬间熄灭了。

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像是脏东西的声音，然后是一片死寂。

林素云在门外站着，没有说话，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 看，这就是她前世留给女儿的阴影，让她连在自己家里看会儿书，都像是做贼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郭慧带着一丝颤抖和惊慌的声音：“…… 谁？ ”

“慧慧，是妈。” 林素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开门，妈给你端了碗水。 ”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 片刻之后，门闩被轻轻拉开，门开了一道缝，露出郭慧那张略带苍白和警惕的小脸。

“妈…… 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她小声地问，眼神里满是戒备。

林素-云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侧了侧身子，让女儿看到自己手里的碗，微笑着说：“没什么事，就是看你屋里还亮着灯，怕你渴了。 ”

她走进屋，一股淡淡的煤油味扑面而来。 郭强果然在里床睡得正香，还咂吧着嘴。 外床的被子下，鼓起了一个不自然的形状，显然是女儿慌乱中藏起来的书。

林素云假装没有看见，她将手里的碗递给郭慧，轻声说：“喝口水吧。 看久了书，伤眼睛，也容易上火。 ”

郭慧愣愣地接过碗，碗壁的温度从指尖传来，暖暖的，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呆呆地看着林素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接下来就该是母亲劈头盖脸的训斥了。 可今天，没有。 非但没有，母亲还给她端来了水，说了关心她的话。

这…… 这是怎么了？

林素云见她呆站着，便拉着她在床边坐下。 她伸手，想去摸摸女儿的头，郭慧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像只被吓到的小动物。

林素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随即又落了下去，轻轻地，带着一丝歉意，落在了女儿那瘦削的肩膀上。

“傻孩子，吓着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妈以前…… 是妈不对。 总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那是妈没见识。 ”

郭慧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听到了什么？ 她那个一向要强、从不认错的母亲，居然…… 在跟她道歉？

“想看书，是好事。” 林素云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郑重而清晰，“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 以后，妈不拦你了。 ”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郭慧那片早己习惯了阴云密布的心湖上炸响。

她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她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惊喜和释放，让她一时间无法承受。

她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林素云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压抑的哭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林素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将女儿轻轻地揽进了怀里。

女儿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突出的肩胛骨。 林素云的心疼得缩成了一团。 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林素云的声音沙哑，“是妈对不起你。 妈以前糊涂，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

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安抚下，郭慧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酣畅淋漓，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来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对读书的渴望，都随着眼泪宣泄出来。

她的哭声惊醒了里床的郭强。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着眼睛，含糊不清地问：“姐，你哭啥？ 妈又骂你了？ ”

林素云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又恢复了往日的几分威严。 郭强吓得一缩脖子，立刻躺下，用被子蒙住头，继续装睡。

林素云哭笑不得，转回头，继续安抚着怀里的女儿。

哭了许久，郭慧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从林素云的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只熟透的桃子，但那眼底深处，却重新燃起了一点亮晶晶的光。

“妈……”她抽噎着，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您…… 您说的是真的吗？ 您真的…… 不反对我读书了？ ”

“真的。” 林素云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神无比坚定，“不但不反对，妈还要支持你。 咱们慧慧这么聪明，不读书，太可惜了。 ”

她顿了顿，想起了那件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事，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

快了，就快了。

她握住女儿的手，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慧慧，你听妈说。 从今天起，你什么都别管，家里的活有我和你哥。 你就安安心心地把落下的功课都补回来，把书读好。 妈相信，用不了多久，你读的书，就一定会有大用场的。 ”

在1976年的这个夏夜，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个母亲的承诺，像一颗希望的种子，被郑重地埋进了女儿的心田。

郭慧或许还无法完全理解母亲话里的深意，但她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扇曾经对她紧闭的、通往知识殿堂的大门，似乎…… 真的被母亲亲手，为她推开了一道缝。

而透过那道缝隙，她仿佛看到了一片前所未有的、灿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