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篝火旁的委任状

夏末的军训基地，白日的灼热尚未完全退去，夜晚的操场却己浸透了露水的凉意。巨大的探照灯在操场边缘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将中心区域那片席地而坐的新生方阵，笼罩在一种介于光明与黑暗的混沌里。白天暴晒的草皮蒸腾着残余的热气和青草被踩踏后散发的、略带苦涩的清新气息。柴油发电机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持续。

今晚的任务是评选班干部。李老师站在临时搬来的小讲台后，手里拿着花名册和一叠空白纸条，声音透过简易扩音器显得有些失真：“……班委是为大家服务的，也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我们民主选举，大家想为班级出力，或者有特长的，都可以自荐或推荐他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新集体特有的、混合着疲惫、好奇和跃跃欲试的躁动。新生们互相张望着，窃窃私语，灯光下年轻的脸庞带着初识的拘谨和试探。

“谁想当班长？这个位置责任重大哦！”李老师目光扫视全场。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身影在女生区域站了起来。是李思思。她的脸颊在灯光下微微泛红，但声音清晰，带着一种经过准备的镇定：“老师，同学们好。我是李思思。我想竞选班长。我小学做过几年班长，有组织活动的经验。如果我当选，一定尽心尽力为大家服务，配合老师工作，让我们初一（三）班成为一个团结友爱、积极向上的大家庭！”她说完，微微鞠了一躬，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某个身影。

她的落落大方赢得了不少掌声。接下来又有两个男生自荐，但表述略显紧张和简单。投票环节毫无悬念，李思思以高票当选。她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带着点小得意坐回原位。

“接下来是学习委员，两个名额，负责协助各科老师收发作业、组织学习小组等。”李老师继续。

这个位置显然更考验“硬实力”，自荐的人明显少了，气氛有些冷场。就在李老师准备点名推荐时，一个清脆响亮、像百灵鸟般的声音从隔壁初一（二）班区域传来：“老师！我推荐他们班王璐！她成绩好，人又热心，可合适了！”

众人目光刷地聚焦过去。王璐——那个在宿舍八卦里被称作“小太阳”的女生——正被她的室友笑嘻嘻地推搡着站起来。她大大方方地笑着，短发在灯下跳跃着光泽，没有丝毫扭捏：“行！既然姐妹推荐，那我就试试！保证完成任务，让作业一本不少地飞到老师桌上！”她幽默的开场白瞬间点燃了气氛，引来一片笑声和更热烈的掌声。王璐当选毫无悬念。

“还差一个名额。”李老师提醒。

初一（三）班这边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谁去跟那个光芒西射的王璐搭档？似乎谁都觉得差了点意思。就在这微妙的冷场中，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一声带着点促狭的喊声：

“官炀！官炀上！”

这声音像导火索。

“对啊！官炀！”

“炀哥！学习委员非你莫属！”

“官炀！官炀！”

起哄声瞬间连成一片，尤其以王浩几个男生最为卖力。昏黄的光线下，无数道目光带着看好戏和几分“推个代表上去”的意味，齐刷刷投向角落里那个靠树坐着的身影。

官炀原本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根草茎。这突如其来的、山呼海啸般的“提名”让他动作一顿。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额前碎发在灯影下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具体表情，只能看到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他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拒绝，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仿佛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任由周围的声浪将他推向舞台中央。

“官炀同学？”李老师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询问和鼓励。

就在这短暂的、带着点尴尬的僵持中，顾之衍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莫名的“好玩”。评选班干部？像一场临时的、篝火旁的“封官”游戏。生活委员……听起来似乎挺有意思？管管班费、安排值日什么的？她几乎没怎么思考，纯粹被一种“试试看”的冲动驱使，在众人目光还聚焦在官炀身上时，她蹭地一下举起了手，声音清脆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老师，我想当生活委员！”

她的举动瞬间吸引了火力。大家的目光从官炀身上移开，惊讶又带着点好笑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生。

“生活委员？行啊！”李老师笑着点头，“还需要一个男生搭档，谁愿意？”

“我我我！”一个瘦小灵活、戴着眼镜的男生立刻站起来，挠着头笑，“老师，我叫杨帆，我报名！跟顾之衍搭档！”他显然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主儿。

顾之衍和杨帆这对“生活委员”组合，就在这轻松甚至带点儿戏的氛围中敲定了。

众人的目光再次回到官炀身上。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手里那根草茎己经被捻得粉碎。在起哄声浪再次掀起之前，他终于动了。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沾上草屑的裤腿。动作依旧带着那股惯常的懒散劲儿。他没看任何人，也没发表任何竞选感言，只是走到讲台前，在李老师递来的学习委员候选人名单上，沉默地、潦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官炀。字迹和他开学写在黑板角落的那个签名一样，飞扬不羁，带着点不耐烦的意味。

“好！官炀同学！”李老师显然很满意这个“众望所归”的结果，“那咱们初一（三）班的班委就定下来了！班长李思思！学习委员王璐、官炀！生活委员顾之衍、杨帆！……大家鼓掌祝贺！”

掌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响起，不算特别热烈，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李思思脸上是矜持而满足的微笑。王璐在隔壁班区域对着这边挥手，笑容灿烂。杨帆兴奋地搓着手。顾之衍则觉得新鲜又有点好笑，生活委员？好像挺好玩？

官炀签完名，没有停留，径首走回自己的角落，重新靠树坐下，仿佛刚才只是去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签到。他甚至重新捡起一根草茎，在指尖捻动起来，微垂的眼睑遮住了所有情绪。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沉默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身后粗糙的树干上。王璐隔着两个班的距离，遥遥望着那个重新隐入光影角落的侧影，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和探究。这个被起哄推上去、沉默得近乎古怪的学习委员搭档，似乎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顾之衍也看向那个角落，看着官炀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又想起刚才自己被推选时那点小小的冲动和好玩。她轻轻拍了拍粘在裤子上的草屑，嘴角弯起一个不自知的弧度。夜空深邃，繁星初现，柴油发电机的嗡鸣依旧单调地响着。军训基地的这个夜晚，几张轻飘飘的“委任状”在篝火旁诞生，像投入湖面的几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将在未来漫长的初中时光里，无声地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