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棍与草稿纸

考试的两天，像两片沉重的铅灰色云块，沉沉压在初一（三）班的屋顶上。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一种无声的硝烟味。课桌被拉开距离，肃穆得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监考老师踱步的脚步声，沙沙的翻卷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构成了唯一被允许的乐章。阳光透过窗户，在埋头苦写的脊背上投下沉默的光斑，时间在笔尖下缓慢而粘稠地流淌。

顾之衍坐在第一考场靠窗的位置。窗外的老槐树叶子稀疏了些，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在她摊开的试卷上投下明亮的光块。她微微蹙着眉，指尖下意识地着笔袋里那支旧钢笔光滑的笔身。冰凉的金属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像一种隐秘的安抚。当遇到一道思路卡壳的数学大题时，她的指尖在那磨得发亮的笔杆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抽出了自己常用的水笔，在草稿纸上重新演算起来。那支旧钢笔，像一个沉默的护身符，静静躺在笔袋深处。

最后一门结束的铃声，如同一声嘹亮的解放号角，瞬间撕裂了持续两天的沉重静默。

“交卷了！老师！”

“终于考完了！”

“我的老天爷，可算解放了！”

压抑己久的欢呼、叹息、桌椅碰撞的巨响、书本胡乱塞进书包的哗啦声……各种声音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教学楼。紧绷的空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揉碎、抖散，一种巨大而纯粹的松弛感，如同温暖的海浪，迅速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顾之衍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了两天的浊气全部吐尽。她慢慢收拾着笔袋，把书本胡乱地塞进书包。抬起头时，感觉窗外的阳光都变得格外明亮耀眼，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温柔。周围同学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轻松和兴奋，眼神里充满了重获自由的亮光。

“走走走！打球去！”王浩把书包甩到背上，兴奋地招呼着几个男生。

“饿死了！小卖部走起？”林晓挽住顾之衍的胳膊，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脆。

“对答案！快！最后那道选择题你们选的什么？”也有人迫不及待地凑在一起，试图在松弛中抓住一点确定的碎片。

顾之衍被林晓拉着，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教室。走廊里早己人声鼎沸，到处是奔跑跳跃的身影，喧闹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考卷带来的焦虑被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每个人都沉浸在“结束”的巨大喜悦里。

她们挤进小卖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各种零食的混合香气和汗水的味道。冰柜前围满了人。顾之衍买了一只最便宜的橘子味冰棍，撕开简陋的包装纸，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廉价的糖精甜味混合着冰凉的触感，瞬间在舌尖炸开，带来一种简单粗暴的满足感。冰凉顺着喉咙滑下去，仿佛连最后一点考试的燥热都被浇灭了。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操场上更是热闹非凡。男生们像脱缰的野马，追逐着滚动的足球，奔跑、呼喊，汗水在夕阳的金辉里闪闪发亮。女生们三三两两坐在跑道边的台阶上，分享着零食，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笑声清脆地飘荡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

顾之衍和林晓也找了个台阶坐下，背靠着温热的墙壁。她小口小口地舔着冰棍，甜腻的汁水顺着木棍流下来，她赶紧吸了一口。目光随意地扫过喧闹的操场，忽然在一个奔跑的身影上停住了。

是官炀。

他居然也在踢球的人群里。洗得发白的旧T恤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背上。他跑动的姿势带着一种不同于平时懒散的矫健和爆发力，额前被汗水打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他断下一个球，动作干脆利落，随即一个精准的长传，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飞向远处的队友。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奔跑时拉长的身影，带着一种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和平日里那个趴在桌上转笔、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官炀，判若两人。

顾之衍看得有些出神，连冰棍融化滴在手指上都没察觉。林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咦”了一声：“官炀？他居然会踢球？还踢得挺像模像样！”

官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跑动的间隙，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目光穿过半个操场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尘土，笔首地朝她们坐着的台阶方向望了过来。夕阳的光线太强，顾之衍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抬起手，随意地抹了一把额头上淋漓的汗水，然后便扭过头，继续投入到激烈的拼抢中去了。

冰棍在顾之衍手里融化得更快了，黏腻的糖水顺着木棍流下来，沾湿了她的手指。她低头看着手里这根廉价的橘子冰棍，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橙黄色。身旁林晓正兴奋地跟另一个女生讨论着周末要去哪里玩，声音清脆响亮。

一阵微凉的晚风吹过，拂动了顾之衍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操场上青草被践踏后散发的清新气息，混合着男生们奔跑带起的尘土味道。她忽然觉得，考试带来的所有沉重和不安，都被这喧闹的风、手里廉价的甜味、操场上奔跑的身影，以及这无边无际的松弛感，轻轻地吹散了。考卷上的分数，仿佛成了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她舔掉最后一点冰棍，把光秃秃的木棍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指尖上残留着糖水的黏腻和橘子的廉价香气。她看着操场上那个依旧在奋力奔跑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沾着些许草稿纸碎屑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考试时握笔的微汗和紧张。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像被这晚风悄然吹落的一粒种子，轻轻地落在了那片刚刚松弛下来的土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