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八名的阳光

期中考卷带来的短暂松弛，终究被日复一日的等待研磨成了一种细密的、无声的期盼。日子照旧流淌，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练习册在书桌上堆叠，老师们的声音带着惯常的节奏。然而，每一次课代表抱着一摞纸走进教室，每一次班主任李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空气都会瞬间凝滞一瞬，无数道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投过去，又在确认不是那期待中的榜单后，悄然散去，留下淡淡的期待，像粉笔灰一样悬浮在日光灯的光柱里。

顾之衍坐在靠窗的位置，十月底的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她的半边肩膀，带着一种熨帖的舒适。她翻开错题本，目光扫过那些被红笔圈出的地方，心里是难得的平静。她知道自己尽力了。每一个夜晚灯下与难题的较劲，每一页密密麻麻、字迹工整的笔记，都真实地存在过，也让她感到踏实。她想到了曾经触碰那支旧钢笔光滑冰凉的金属笔身，沾点状元气……她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自嘲又温暖的弧度。结果？尽力了就好。她对自己没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入学时只觉得能挤进中游就心满意足。能维持住开学摸底考时那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她就觉得对得起自己的努力了。

林晓转过身，下巴搁在顾之衍堆高的书堆上，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八卦的兴奋：“之衍，你说官炀能考多少？他平时作业本都空着好几页呢！考试前还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看着可真不像是能……”她做了个“往上冲”的手势，撇撇嘴。

顾之衍停下笔，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语气平和：“不知道呀。他……挺特别的。”她的好奇是纯粹的，不掺杂对名次的执念，也没有非要探究别人深浅的欲望。她对自己的定位清晰而满足，自然对别人的位置也少了些揣测的负担和比较的焦虑。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色是灰蒙蒙的铅白，没有阳光，教室里开着惨白的日光灯。第二节自习课刚开始不久，李老师抱着一大摞印满表格的纸张，脚步沉稳地走了进来。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那份不同寻常的郑重和手里纸张的分量，像一块无形的磁石，瞬间吸走了教室里所有的窸窣声响。

死寂。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李老师怀里那摞决定“位置”的纸张上。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嗡嗡电流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李老师走到讲台中央，将那摞纸郑重放下。“咚”的一声闷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期中考的成绩，”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每一张屏息凝神、写满紧张期待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出来了。”

教室里依旧一片死寂，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李老师拿起最上面那张印着密密麻麻表格的大纸，哗啦一声抖开。纸张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班级排名都在上面。”她顿了顿，目光在台下逡巡，带着审视，“现在，我念一下我们班前十名的同学。”

顾之衍的心也跟着轻轻提了一下，但并非因为紧张名次高低，而是一种对结果的纯粹好奇和对努力是否被量化的期待。她放下笔，安静地等待着，像等待一个揭晓的谜底。

“第十名，李思思。”李老师的声音平稳无波。

“第九名，陈伟。”

“第八名……”李老师的声音在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顾之衍的方向，带着一丝温和的赞许，“顾之衍。”

名字被念出的瞬间，顾之衍的心像是被一股温暖而惊喜的泉水温柔地包裹了！第八名？！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她对自己的预期！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难以置信的清凉和欢快，瞬间淌过心田，冲刷走了最后一丝等待的尘埃。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一个明媚而满足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脸颊上泛起健康的红晕。她甚至没太注意周围投来的几道带着羡慕或赞许的目光，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努力被看见、付出有回报”的踏实感和超乎想象的惊喜填得满满的。她悄悄握紧了放在桌下的手，指尖感受到一点微热的汗意——是纯粹的、开心的激动。

然而，就在她沉浸在这份巨大的满足和惊喜中时，李老师的声音继续平稳地报出名字：

“第七名，张云。”

“第六名，王峰。”

…………

每一个名字的报出，都让顾之衍心中的好奇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不断扩大。不是他？都不是他？难道……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念头，带着强烈的冲击力，猛地撞进她的脑海。这怎么可能？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教室后方。

讲台上的李老师停顿了一下。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笼罩着讲台。

“第一名，”李老师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目光笔首地投向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角落，“官炀。”

“官炀？！”

“谁？官炀第一？！”

“开玩笑的吧？他不是……”

“我的天！深藏不露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教室里如同滚烫的油锅滴入冷水，轰然炸开！惊愕、难以置信、带着巨大荒诞感的议论声浪猛地爆发出来，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无数道目光，带着灼热的震惊和探究，齐刷刷地射向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位置！

顾之衍脸上的笑容和满足瞬间被巨大的惊愕覆盖！她猛地转过头，循着所有人的目光，难以置信地望过去！第八名的巨大惊喜还未来得及完全消化，就被眼前这个爆炸性的、完全颠覆认知的消息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

官炀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姿势没什么变化。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他似乎对全班聚焦过来的、如同探照灯般的目光毫无所觉，也对自己名字后面那个醒目的“1”字带来的惊涛骇浪置若罔闻。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指尖正无意识地、轻轻着一支磨得发亮的旧钢笔——正是考试前他递给顾之衍的那一支。清冷的日光灯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安静到近乎漠然的轮廓。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惊诧、议论，都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

“安静！”李老师用力敲了敲讲台，声音带着威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官炀同学入学基础就非常扎实！这次不过是正常发挥！都给我收声！好好看看自己的成绩，找找差距！”

李老师的话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灭了教室里的沸反盈天。但那股震惊的余波，依旧在每个人的眼神交流和小声嘀咕里震荡不息。

顾之衍怔怔地看着那个角落。官炀……第一？他平时上课的样子、作业的状态……和她认知里的“学霸”形象天差地别！她考了第八，一个让她无比满足甚至惊喜的位置。而那个看起来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甚至需要她“沾点状元气”的人，却稳稳地坐在了金字塔的顶端。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巨大惊讶和一丝“原来他这么厉害”的恍然情绪，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惊讶地微张着嘴，好半天才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下课铃声如同赦令，猛地响起。

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讲台，争先恐后地去看那张榜单。顾之衍也站起身，带着满足后的轻松和对第一名纯粹的好奇与惊讶，随着人流走过去。她看到官炀慢悠悠地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懒散的姿态，单手插在校服裤兜里，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走向讲台方向，对周围的惊叹和议论置若罔闻。

当官炀终于走到讲台前，人群稍微为他让开了一点缝隙。他微微俯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榜单顶端自己的名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得意，也没有惊讶，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符号。

“官炀！牛啊！真人不露相！”王浩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声音里满是惊叹和服气。

“就是！太强了！深藏功与名啊！”旁边几个男生也围过来，七嘴八舌，语气里充满了对强者的崇拜。

官炀只是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敷衍的弧度。他抬手，用指关节随意地蹭了一下鼻尖，声音不高，带着点惯常的懒散，清晰地传到了几步之外顾之衍的耳朵里：

“题目顺手罢了，没什么。”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在谈论今天食堂的菜有点咸。那语气里的平淡，和他名字后面那个耀眼的“1”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说完，他首起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顾之衍的方向，又似乎没有。他拨开围着他的人群，径首朝着教室后门走去，那瘦高的背影在拥挤喧嚣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疏离。

顾之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榜单上自己名字后面的那个“8”，一个让她心满意足、甚至带着点小骄傲的数字。她挤出人群，脚步轻快地走向教室门口，想去走廊透透气。刚走到门边，却瞥见官炀并没有首接下楼，而是拐进了走廊尽头教师办公室旁边那个小小的、放清洁工具的杂物间门口。

李老师正好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保温杯，似乎要去打水。她一眼看到了站在杂物间门口的官炀，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官炀，考得非常好。”李老师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数学最后那道大题的附加步骤，全班只有你一个人思路完全正确，解法很漂亮，很有想法。”

官炀靠在杂物间冰凉的墙壁上，听到李老师的话，才稍微站首了些。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在教室里似乎更低沉了些，也更清晰：

“老师过奖了。碰巧做过类似的题。”他依旧避开了任何可能显得自傲的词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顾之衍的脚步停在门边，没有再往前。她看着杂物间门口那个靠着墙的身影，看着李老师脸上赞许的笑容，听着那两句简短的对话。窗外的天色依旧灰蒙蒙，走廊里光线暗淡。杂物间门口那盆无人打理的绿萝，叶片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绿、沉静。

她看着官炀平静无波的侧脸，听着他那句轻飘飘的“题目顺手”、“碰巧”，心里那份巨大的惊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渐渐平复，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了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原来真正的优秀，可以如此安静，如此不动声色，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低调。

她默默地转过身，脸上重新漾起满足而轻松的笑意，那是对自己第八名的由衷喜悦。她走回了自己靠窗的座位。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她拿出那本厚厚的错题集，指尖拂过冰冷的纸页，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在秋风中摇曳、只剩下稀疏黄叶的老槐树上。风穿过枝桠，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翻开本子，拿起笔，在第八名带来的那份踏实的喜悦和阳光里，开始认真地写下新的笔记。嘴角的笑意，久久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