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离席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倾泻在琴房里，却吝啬于施舍半分暖意。

慕青柃陷在宽大的轮椅中，浅杏色的羊绒开衫和同色系长裤，衬得她皮肤愈发苍白，近乎透明。

右臂被厚重的石膏牢牢固定，从手肘到手腕，依靠特制的吊带悬在胸前。

右腿同样裹着石膏，裤管被剪开，固定在轮椅踏板上。

一条薄薄的灰色羊绒毯搭在腿上，似乎想帮她抵御那无处不在的的寒意。

她微微侧头，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和过分尖削的下颌。

阳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仿佛一尊精心雕琢却濒临碎裂的琉璃人偶，周身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

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凝固的寂静。

慕青柃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眼睫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来了。

身后的脚步声停住。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连阳光里漂浮的微尘都静止了。

即使不去看来人，慕青柃依旧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带着强烈的冲击力，落在她身上。

她缓缓转过头。动作牵扯到肩颈的肌肉，带来一阵细微的酸胀，但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陆袖就站在门口，精心描画的职业化笑容像是刚挂上去的面具，僵硬地贴在脸上，试图掩盖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嘴唇微张，似乎忘了合拢，那双常年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愕和……一些慕青柃看不真切的东西。

“慕小姐？您……您这是怎么了？”陆袖的声音响起，试图平稳，却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慕青柃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涟漪。

她看着陆袖努力维持的镇定在崩塌边缘摇摇欲坠，看着那虚假笑容下真实的慌乱，忽然觉得有些乏味。

陆袖，这个时候露出这样的表情又是什么意思呢？同情？诧异？关心？呵，你的心思当真多变。

“滑雪。”慕青柃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有些低哑，却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窗外的天气，“小意外。”

陆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滑向她被石膏束缚的右手，那只曾经在黑白键上掀起风暴的手。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声音挤出，“那……您的手……”

“暂时动不了。”慕青柃的目光随着她的话扫过自己沉重的右臂，语气陈述着一个再客观不过的事实。

然后，她的视线重新锁住陆袖那双此刻显得有些失焦的眼睛，漠然开口，“所以，今天的课，是最后一节。”

空气再次凝固。

陆袖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被抽空，一双眼猛地睁大，瞳孔收缩。

“您……您说什么？”陆袖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那声音里的仓皇失措，让慕青柃握着轮椅扶手的左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钢琴课。”慕青柃重复，字句清晰，目光如平静的湖面，映照着陆袖的失魂落魄，“到此为止。以后，不用来了。”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日程安排，没有波澜，没有解释，也没有丝毫留恋。

陆袖的呼吸似乎窒住了。

慕青柃看着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像是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目光微微往下，陆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个突然失去指令的提线木偶。

过了几秒，她才试图重新挂上那个职业化的面具，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这样啊……那……那真是遗憾。希望您的手能尽快恢复。” 声音干涩又空洞，每一个字都透着言不由衷的勉强。

“嗯。”慕青柃只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被阳光照亮的庭院，不再去看陆袖。

窗外的世界生机勃勃，与室内的凝滞形成讽刺的对比。

“弹吧。”她淡淡地说，声音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最后一首……弹月光的第三乐章。”

慕青柃没有回头，但她能听到陆袖走向钢琴的脚步声，比平时沉重。能听到她坐下时，椅子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然后，是长久而压抑的沉默，仿佛在积蓄力量，又或是拼命压制着什么即将冲破堤坝的东西。

终于，琴声响起。

第一个强音落下，慕青柃就知道，这不是过去那些精准却冰冷的练习。

音符不再是机械的排列组合，它们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一种沉重而痛苦，挣扎又不舍的灵魂。

急促的旋律带着悲怆的力量在琴房里奔涌，咆哮，撞击。

慕青柃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那旋律里蕴含的心疼，那浓烈得化不开的不舍，还有那被强行压抑的惊惶和委屈。

陆袖琴声里汹涌的情感，比她预想的要强烈百倍，但她只觉得讽刺，陆袖，做人可不能太贪心。

最终，狂澜般的音乐在经历了最激烈的宣泄后，缓缓平息，归于一片带着沉重余韵的宁静。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琴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陆袖的手指还停留在琴键上，微微颤抖。她低垂着头，肩膀垮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就在这时，琴房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

新来的护工走了进来，托着小托盘，上面是温水和药片，“慕小姐，该吃药了。”

“慕小姐……那……那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您……多保重。”陆袖的声音低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仓皇。

说完，她甚至不敢等慕青柃的任何回应，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几乎是落荒而逃。

门在陆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慕青柃最后一丝气息。

慕青柃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扇紧闭的门扉，陆袖最后那几乎是踉跄着离开的背影，清晰地映在她深潭般的眼底。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情绪的风暴，那充满挣扎与不舍的琴声，以及那狼狈的逃离，都不过是窗外飘过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陆袖的反应，无论是出于何种情感，都己与她无关。

结局己定，棋子离盘。

她微微侧头，对身边的护工低声道，“推我回房吧。” 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轮椅无声地转动，碾过厚实的地毯，载着那个苍白疏离的身影，缓缓离开了这间空旷冰冷的琴房，只留下空气中，那首《月光》第三乐章最后的沉重的余韵，在无声地盘旋，最终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