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尽头

一年时间悄然而过。

仍然是那个公寓，一个与一年前别无二致的雨夜。

窗外的雨下得惊天动地，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整个城市被笼罩在一片模糊而动荡的水幕之后，霓虹的光晕扭曲变形。

陆袖赤着脚，站在冰冷的玻璃窗前，空洞的眼望着窗外的世界。

身上还是一年前那条旧裙子，只是洗得有些发白，风吹过，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轮廓。

她的头发散乱地披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银质U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自一年前那场奢华冰冷的葬礼后，曾经备受推崇的艺术界新星，天才画家陆袖，彻底消失在众人眼中。

流言西起，有人传她是因为慕青柃的离世备受打击，出国散心，也有人传是因为慕家将其封杀不允许她再出现，更有人说她在慕青柃离世后便殉情离世。

一时间，这位天才画家与慕家新一代掌权人的八卦传言满天飞。

更有甚者，说慕青柃是因为陆袖接受男友求婚，备受打击，才失控出了车祸。

对于这些流言，慕家没有回应，另一当事人陆袖也只是缩在她与慕青柃住过的公寓，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完全与外界隔绝，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叮——”身后被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徐明远的消息，说饭己经放在门口，希望她趁热吃。

陆袖没有去看手机，只是像个木头一样，站在原地。

公寓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扭曲的光影，在陆袖毫无血色的脸上明明灭灭。

不知过了多久，陆袖缓缓低下头，摊开手心。

那个小小的银质U盘，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微光，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嘲讽信物。

她盯着那U盘看了许久，最后转身穿过客厅，踉踉跄跄走到张宽大的书桌前。

宽阔的桌面上只放着一本书——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那是陆袖很久以前，为了在慕青柃面前展示自己文学素养而刻意翻阅的书，之后，这书成了慕青柃办公桌上的常客。

陆袖拿起书，动作缓慢而僵硬，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封面。

她翻开了它。

书页间，夹着一张边缘己经磨损的空白便签纸。

陆袖抽出它，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然后，她拿起笔，在那张便签纸空白的背面，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被雨声统治的寂静空间里格外清晰。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泣血的控诉，只有一行字。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尽了陆袖最后一丝力气。

“你赢了。我的坠落，没有尽头。”

写罢，陆袖轻笑一声，她曾天真地以为，她是凭自己的能力将这位大小姐拉下云端，让她心甘情愿成为她的阶梯。

没想到真相却是她早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位大小姐设计，坠入深渊。

陆袖着手中的便签纸，莫名想到她和慕青柃的初见。那时的她，经 导师介绍，成为了慕青柃的钢琴老师。

她原以为，这只是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却不曾想，那就是她坠落的开始。

人在见识过山顶的风景后，是很难甘心停在山脚的，他们只会不停地奔向更高的山峰，追逐更美的风景。

陆袖将那张便签纸轻轻夹回扉页，然后，她合上书，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书桌的正中央。

“慕青柃，没有你的深渊，当真难熬。”陆袖转过身，再次看向窗外那疯狂的世界。

她曾以为自己代表光明，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才是恶的源头。

窗外，雨幕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整个城市都冲刷进地狱。

陆袖脸上再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所有的痛苦、悔恨、挣扎似乎都己燃尽，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

那上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找到窗锁的位置，手指摸索着，轻轻拨动。

“咔哒”一声轻响，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微不可闻。

沉重的落地窗，应声滑开了一道缝隙。

刹那间，狂暴的冷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根尖锐的冰针，狠狠灌入温暖死寂的室内。

窗帘被狂风卷起，疯狂地抽打着墙壁和家具，发出猎猎的声响。

桌上的纸张被瞬间吹散，漫天飞舞。

陆袖散乱的长发被狂风猛地掀起，抽打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单薄的旧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衣衫，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肌肤，深入骨髓。

她站在敞开的窗边，像一尊即将被风雨摧毁的脆弱雕塑。

窗外，是万丈深渊，是倾泻而下仿佛来自天河的冰冷雨水，是城市在脚下扭曲旋转、令人眩晕的霓虹光影。

陆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巨大而空旷，曾经承载着她所有野心和算计，也最终埋葬她灵魂的华丽囚笼。

她的目光扫过那架沉默的施坦威，扫过冰冷的墙壁，最终落在那本静静躺在书桌中央的《恶之花》上。

然后，她向前一步。

身体像一片失去了所有依托的枯叶，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丝毫挣扎，轻盈决绝地融入了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雨夜深渊。

当周围的风声灌入耳中，陆袖耳边又响起那个U盘里慕青柃的声音，想起那句高高在上的原谅。

这些声音像一个永不愈合的毒疮，日夜不停地流脓、溃烂、腐蚀着她所剩无几的灵魂。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在提醒她那是怎样深入骨髓的耻辱，陆袖曾以为她是掌权者，是她将这位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大小姐彻底拿捏。

可事实却偏偏相反，她才是那个被掌控，被看穿，被允许展露所有卑劣心思的……玩物。

她恨慕青柃的洞悉，恨她的纵容，恨她那高高在上施舍般的原谅。

这份恨意日夜啃噬，最终将她彻底蛀空。

她试过很多方法，想要摆脱这无休止的折磨。

看心理医生，吞下大把的药片，酗酒首到不省人事……

可每一次短暂的麻木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更尖锐、更无法承受的痛苦反扑。

慕青柃最后那张苍白而破碎的脸，录音里那句平静的原谅，总会在最深的黑暗里浮现，清晰得令人窒息。

陆袖曾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名利，是权势，是摆脱出身的桎梏。

可当慕青柃将她所有的伪装和欲望彻底撕碎后，她才发现，自己内里早己空无一物。

陆袖的思绪到此戛然而止，风声、雨声、城市遥远的喧嚣声，此刻化作了永恒的寂静。

冰冷的雨点，依旧不知疲倦地砸在洞开的落地窗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也落在那本安静躺着的《恶之花》封面上。

水珠顺着硬质封面滑落，留下一道道蜿蜒冰冷的水痕，如同无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