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笼中雀

于慕青柃而言，重生带来的不是解脱，只是将漫长又腐朽的无聊延长了十年。

她看着眼前这个尚且鲜活的陆袖，忽地感到一股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空洞。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陆袖轻轻收回手，抬眸看向不远处那个陷在沙发中的背影。

“慕小姐，您觉得……还可以吗？” 她的眼神干净，语调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

一切都很完美，慕青柃知道，陆袖做事一向如此，像一道精密的程序。

她没有立刻回答陆袖的问题，而陆袖脸色也没什么变化，或者说，根本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脸上笑容都保持在一样的弧度。

慕青认真地看着陆袖，她看着陆袖那双看似温润无害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前世那熟悉的算计和野心。

它们确实在，被很好地隐藏在那层温和的伪装之下。

慕青柃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结束这一切，可这时她却有些开不了口。

就像她说的，离了陆袖，她在慕家的生活，将无趣到极点。

琴房里的寂静几乎凝滞。陆袖脸上笑容依旧，无人注意的指尖却小弧度地蜷缩了一下。

慕青柃的目光从陆袖脸上移开，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要下雨了。

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到连推开陆袖这个动作本身都显得多余而费力。

于是，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还行。”

话落，管家陈伯会意，他从沙发旁的小几上拿起一个早己准备好的信封，递给陆袖，“陆小姐，这是这次的酬劳，您若愿意，麻烦移步这边，我们去签合同。”

“好的，稍等，我收拾一下。”陆袖轻轻点头，双手接过信封，神色淡然地将其放至一旁，然后开始收拾琴谱。

听到身后一如既往得体的声音，慕青柃终于舍得站起。

深灰色的羊绒衫随着动作垂坠出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肩背轮廓。

她赤着脚，无声地踩过冰凉光滑的地板，走向钢琴旁的陆袖。

阳光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吝啬地在她浓密的黑发和冷白的侧脸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行走在阴影边缘，随时可能融化的冰雕，带着一种疏离又易碎的贵气。

慕青柃最后停在陆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恰好形成一个微妙的压迫感。

她伸出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捏着那枚由顶级工匠打造，价值足以抵得上陆袖好几份家教报酬的书签，将其轻轻按在了陆袖那合拢的琴谱封面上。

“陆老师，下周见。”慕青柃微微一笑，过分苍白的手消失在陆袖视线里，连同她这个人一起。

不再理会身后的一切，慕青柃重新靠回沙发，姿态慵懒。

“下周见，慕小姐。”陆袖指尖划过枚触感冰凉的书签，自然而然地将其与琴谱还有那丰厚的报酬放入包中。

陆袖起身后微微躬身，拎起琴谱包，转身跟着陈伯离开琴房。

门在慕青柃身后无声合拢。

琴房里只剩下她一人，还有空气中属于陆袖的淡淡的香水味和钢琴的余韵。

窗外，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己经阴云密布，点点雨滴滴落，淅淅沥沥，敲打着落地窗，好似无数细小的叹息。

疲惫感如同窗外沉沉的雨幕，将慕青柃彻底笼罩。

推开陆袖，她终究是没做到。

她允许了陆袖再次走进她的世界，允许了那份虚伪的关心和精心的表演再次上演，也默许了陆袖将再次接近她，接近慕家。

这重生后的无边空洞，比慕青柃预想的更难以忍受。

她抬眸看着窗户上倒映着陆袖刚才坐过的琴凳，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温婉专注的侧影。

“陆袖……”慕青柃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淹没在渐大的雨声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与疲惫，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辨明的，近乎自毁的放任。

“这次，你又能表演多久呢？”她缓缓站起身，像摆脱某种无形的束缚。

紧接着，慕青柃踱步到那架巨大的施坦威前，目光落在琴键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陆袖指尖的温度。

她没有调整琴凳——那高度对陆袖合适，对她却稍显局促。

但她毫不在意，只是随意地坐下，姿态慵懒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浸淫在艺术中的优雅。

她的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甚至没有翻开琴谱。

方才陆袖弹奏的旋律，每一个音符，每一处强弱处理，每一个踏板转换的瞬间，都如同烙印般清晰刻在她的脑海里。

然后，琴声响起。

同样的曲子，从慕青柃指尖流淌出的，却完全是另一种境界。

那空灵的意境还在，却更加深邃辽阔，如同笼罩在无垠冰原上的冷月清辉，而非林间溪畔的朦胧月色。

音符纯净剔透得没有一丝杂质，强弱对比被控制得精妙绝伦，情感表达不再是陆袖那种含蓄内敛的模仿，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带着淡淡厌倦，却又无比精准和强大的掌控力。

慕青柃的技巧己臻化境，复杂的触键和踏板运用信手拈来，轻松得如同呼吸，将这首曲子演绎出一种近乎神性，却又冰冷彻骨的美感。

每一个音符都像经过最精密的计算，却又浑然天成，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窗外的雨声仿佛被这琴声压制，成了遥远的背景。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余音在空旷的琴房里久久萦绕，带着金属般的冷冽质感，最终彻底消散。

慕青柃收回手，指尖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她静静地看着黑白琴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刚才陆袖那尚可的演奏，在她的完美复刻与超越之下，显得如此稚嫩，甚至……有些拙劣的模仿。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她唇边溢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了然。

钢琴老师？不过是从前的她给这只即将踏入笼中的金丝雀，一个名正言顺靠近自己的借口罢了。

前世的陆袖以为她就是凭借这点才艺叩开了慕家的门，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价值，更加卖力地表演。

而从前的她，就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看陆袖在她精心布置的舞台上，一步步走向她自以为的幸福终点。

只是，重来一遭，这一切，还有必要吗？一出知道结局的戏码，还有搬上舞台的必要吗？

慕青柃的指尖悬在冰冷的琴键上方，久久未落。

她嘴角那嘲弄的弧度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近乎茫然的空洞。

重生的疲惫像无形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慕青柃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重的回响。

她知道所有的剧本——陆袖的温顺、野心、算计，以及最终……她自以为离开慕家后就能得到的幸福。

她甚至知道陆袖下一次来会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会用怎样小心翼翼的试探来拉近距离，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清晰得令人绝望。

“该怎么做？”一个无声的问号在死寂的琴房里盘旋。

是继续当那个高高在上洞悉一切的导演，欣赏这场注定落幕的独角戏？

还是……彻底撕毁剧本，将这只金丝雀首接推出门外，让她提前去拥抱她那光明的未来？

前者让她感到重复的恶心和更深的无聊，后者……却又让那片重生后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头顶，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寒意。

离了陆袖这面扭曲的镜子，她还能在这腐朽的慕家地狱里，看到什么？

指尖最终无力地垂落，没有触碰琴键。

窗外雨声更急了，像是无数只手在催促一个答案。而慕青柃，只是更深地陷进那片预知一切的冰冷迷雾里，找不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