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倒影

深秋的校园，梧桐叶铺就一地碎金，踩上去发出干燥而空洞的轻响。

这是慕青柃重生的第二天。

她穿着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踏在这充满廉价青春气息的校园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

大学校园好像连空气都浮动着过分旺盛的荷尔蒙气息。

图书馆门口抱着书卷匆匆掠过的身影，篮球场上传来的毫无意义的喧嚣嘶吼，一切都鲜活得刺眼。

慕青柃走在其中，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的玻璃。

重生带来的不仅是记忆，更是深入骨髓的倦怠，如同冰冷的铅块灌注进西肢百骸，沉得让她只想坠入永恒的黑暗。

周遭的喧嚣越是鲜活，她内心的空洞便越是巨大，像一个提前剧透了一切结局的观众，对这场名为青春的拙劣剧目，只剩下彻底的漠然与格格不入。

她今天回来，是为了毕业论文。

重生的节点如此精准地卡在这无聊的环节，让她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些毫无意义的文献。

慕青柃双手插在衣服兜里，身后跟着的是她还算熟悉的助理，她特意找了个年轻的，和她走在一起不算特别扎眼，就是……有点奇怪。

慕青柃看着路过的学生大多都会刻意往她这边瞥一眼，她皱着眉头看了看身边的助理——

一头打理得干净利落的短发，一身简单的休闲西装，提着一个简约的电脑包，根本不像学生，反而像是一个随时可以去开会的业界精英。

得，忘了，她现在是学生。

慕青柃停下脚步，“电脑给我，车你开走，晚些我自己回去。”

“好的，慕小姐。”助理点了点头，将手中电脑递上后便转身离开。

没了扎眼的‘业界精英’，慕青柃走在路上就没那么显眼了，她拉起自己的口罩，朝导师办公室走去。

说起来，这位导师也是陆袖的硕导，同时也是陆袖踏入慕家的引路人。

办公室里，面对导师的慕青柃比前世温和了许多。

她不再有那种拒人千里的倨傲，回答问题时简洁清晰，态度配合，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倦，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陷在十年后冰冷的墓穴里。

好不容易结束办公室里无趣的谈话，慕青柃便提着纤薄的笔记本电脑走出办公室。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带着老式教学楼特有的尘埃味道。

就在这略显逼仄的空间里，她猝不及防地撞见了正要抬手敲门的陆袖。

“慕小姐……？” 陆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随即，温和得体的笑容如同面具般迅速覆上。

她怀里抱着几本书脊都有些磨损的艺术史论著，沉甸甸的，压在她纤细的手臂上。

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柔软地包裹着脖颈，衬得她脸颊光洁，带着未经世故打磨的干净。

简单的浅蓝色牛仔裤，干净的白鞋，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几缕碎发自然地垂在额角——完全一副标准的学生模样。

慕青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心底掀起一丝微澜，这是她重生后见陆袖的第二面。

眼前这个穿着简单的学生，和她记忆深处那个在慕家琴房里，穿着高定礼服，眼神时刻带着精密衡量，连笑容弧度都经过精心计算的女人，几乎判若两人。

这个陆袖，眼神清澈见底，甚至带着点学生气，眸中似乎还有未被污染过的真诚。

这是陆袖？慕青柃有些意外。这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难道因为这是学校？

呵——她忘了，这人可不止两副面孔，但这是她没见过的新面具，有点意思。

“嗯。”慕青柃点头，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这时，李教授走了出来，看到两人站在门口，温和笑道，“小陆来了，刚好青柃也还没走，那我们一起吃个饭？吃完小陆你再跟我回来聊论文。”

闻言，慕青柃习惯性地想拒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陆袖身上。

一股强烈到近乎病态的好奇心，像冰冷的藤蔓骤然缠绕住慕青柃的心脏，勒紧。她想知道，陆袖这副面具，能戴多久？

“好。”于是她点头应下，语气依旧平淡的。

雅致的餐馆角落，氛围安静。

简单的餐点上桌，话题在李教授的主导下，从陆袖论文里某个棘手的艺术流派争议点，渐渐转向了更轻松的日常。

“说起来，”李教授抿了口茶，像是忽然想起，目光在慕青柃和陆袖之间流转，半开玩笑地试探道，“青柃，小陆的琴你听过了吧？感觉怎么样？我这推荐人，面子保住了没？”

慕青柃正用银匙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里的汤羹，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带着一种近乎实质性的玩味，穿透空气，精准地锁定了对面的陆袖。

陆袖也停下了用餐，脸上维持着那温和谦逊的笑容，等待着评价，姿态无可挑剔。

慕青柃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那张总是冰封的脸上漾开一丝罕见到令人心悸的涟漪。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陆袖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肌理，捕捉着那完美笑容下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裂缝。

“陆老师的琴……” 慕青柃的声音响起，比平时略低，带着一种慵懒而冰冷的独特质感，“弹得……很好，比专业人士也不遑多让。”

慕青柃刻意在“很好”二字上放慢了语速，加重了语气，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缠绕着陆袖。

陆袖脸上笑容依旧得体，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后温声开口，声音努力维持着一贯的清亮与平稳，“慕小姐过奖了，不过是些业余爱好罢了，远比不上真正的专业人士。”

她的话尾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谦逊，是陆袖惯有的得体与完美。

短暂的静默在精致的菜肴上方弥漫开来。

李教授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目光在两人之间不着痕迹地流转了一圈。

随即，他像经验老道的调停人，适时地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哎，青柃难得夸人，小陆你就别太谦虚了，你的琴声我也见识过，极好。”

李教授打着圆场，语气轻松自然，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关于钢琴水平的简单讨论。

然而，这餐桌上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那个“钢琴家教”的名头，从来就不是这场交易的核心。

没有人会去深究，为什么慕家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坐拥泼天财富的大小姐，会需要一个研三的业余学生来教授钢琴。

更没有人会愚蠢到不合时宜地去好奇，为什么慕青柃本人“不会”弹钢琴，这就像去问皇帝为什么需要新衣一样可笑。

在慕青柃的世界里，需要或不需要，会或不会，只取决于她当下的兴致，而非能力的有无。

钢琴课，不过是一张制作精良又冠冕堂皇的入场券。

入场券真正交到陆袖手里，是在一个月前，午后的阳光斜穿过百叶窗，在李教授堆满典籍的书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和檀木镇纸的味道。

一个月的‘慕青柃’随意地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金属书签，发出“哒、哒”的声音。

她的目光随意地落在窗外某片飘零的落叶上，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慵懒倦怠，飘散在安静的空气里。

“李老，钢琴闲置太久，会怎样？” 她顿了顿，指尖动作停了下来，金属书签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

话音落下，那“嗒、嗒”声又响了起来，不疾不徐，敲在凝滞的空气里。

李教授从摊开的厚重书卷上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静，瞬间穿透了那层漫不经心的倦怠外壳。

他太熟悉这种来自金字塔顶端，看似随意的表达，眼前人话语里每一个轻飘飘的词语都像是精心抛下的裹着糖衣的诱饵。

这位在学界与名流圈沉浮半生的长者，心下了然。

这位慕家的明珠，哪里是需要钢琴老师？

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消解她无边无际无聊时光的玩物，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地打开慕家那扇森严厚重雕花门的借口。

而那扇门后，是无数人梦寐以求却又望而生畏的领域。

一丝隐秘的了然笑意在李教授眼底滑过，快得像窗棂上掠过的鸟影。

他端起手边的紫砂茶杯，慢悠悠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气氤氲了他镜片片刻。

“好琴闲置，暴殄天物。” 他放下茶杯，声音温和依旧，“我这儿正好有个学生，陆袖，悟性不错，性子也沉静，懂艺术史，琴弹得也算有灵气。”

他仿佛只是顺着话题，自然而然地提及了一个“恰好”存在的人选，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天气。

“就她。”

与此同时，在校园另一端一间堆满画册、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旧书味道的狭小空间里，电话铃声突兀地炸响，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陆袖正俯身在画板上，指尖沾着未干的颜料。

她被铃声惊扰，蹙了下眉，放下画笔，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拿起手机。

看着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陆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工作的微哑，“喂，李教授？”

电话那头传来李教授一贯温和却不失分寸的声音，“小陆啊，在忙？有个事……算是个机会。”

他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在电流声中显得格外意味深长，“慕家那位大小姐，慕青柃，你知道吧？她需要个钢琴老师，你知道，那些专业老师都太……”

说到这里，李教授适时沉默片刻，然后开口，“报酬……非常丰厚。”

最后西个字，清晰而缓慢，仿佛将一颗沉甸甸的宝石被轻轻放在丝绒托盘上，其价值不言而喻。

“……”陆袖握着电话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电话那头，李教授耐心地等待着，沉默中只有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像一种无形的催促。

陆袖目光平静地扫过狭小的画室，掠过墙角堆叠的画框和挤满颜料的架子，最后落在画板上那幅尚未完成的作品上。

“教授，”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清亮依旧，“谢谢您告诉我这个机会，我……很愿意试试。”……

此刻，在这雅致的餐馆里，三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层一捅即破的窗户纸。

这顿饭，就在这种表面和谐，内里暗流涌动，三人各怀心思却都默契地维持着微妙平衡的氛围中，继续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