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铁屑与蒲公英

小红三岁生日那天，陈铁在汽修厂门口捡到一包种子。

种子用《机动车维修手册》的扉页包着，上面用铅笔写着“蒲公英——治先天性心脏病（土方）”。陈铁蹲在水泥地上研究那行歪扭的字迹，指腹蹭过纸面时，机油和铁屑在“心脏”两个字上拖出长长的阴影。

“爸！”小红光着脚丫跑过来，塑料凉鞋早在两个月前就被她踢进了废机油桶。她踮脚去够那包种子，胸口的手术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像朵将开未开的小花。

陈铁把种子倒进空的防冻液瓶里。瓶身上“金豪集团”的logo被磨得只剩半个“豪”字，玻璃折射出的光斑投在小红脸上，晃得她眯起眼——这神情像极了照片里的李大锤。

种子是五金店老板娘塞在门缝的。陈铁去还扳手时，看见她柜台底下压着张剪报：《民营企业家王雷捐建希望小学》。照片上的王雷西装革履，右手三根机械手指闪着冷光。

“马卫国判了。”老板娘突然说，指甲抠着柜台上的裂痕，“听说在里头天天写举报信，说你...”

小红拽着陈铁衣角要糖吃。陈铁摸出颗螺丝帽给她当玩具，老板娘的话像风吹过耳边：“...说你和李大锤合谋炸矿...”

汽修厂的新主人是马师父的远亲，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每周一来收账，皮鞋尖总不耐烦地敲着地面：“老陈啊，你这铺位现在值这个数。”他比划的手势像在调整火花塞间隙，“带孩子摆摊修自行车去吧。”

陈铁没说话。他正给小红做铁皮风车，用报废的桑塔纳油箱剪出西瓣叶片。风车转起来时，投在地上的光斑让小红咯咯首笑，笑声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

第一株蒲公英从水泥缝里钻出来那晚，陈铁梦见李大锤站在矿洞口唱歌。歌声被风吹成碎片，落在掌心变成铁屑，每一粒都刻着“小红”两个字。

“爸！”清晨的小红举着朵小黄花，花瓣上还沾着机油，“给姑姑看！”

她踮脚把花放在骨灰盒上。盒盖早己锈穿，里层的铁皮翻卷如花瓣，那枚刻着“李”字的金纽扣躺在正中，像等待授粉的花蕊。

五金店突然关了门。

陈铁去还拖欠的焊锡钱，只见卷帘门上贴着“扫黑除恶涉案资产查封”的封条。隔壁水果摊老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老板娘男人以前给马卫国运'货'的，这次...”他忽然噤声，盯着小红胸口的疤看了会儿，塞给她个烂苹果。

苹果烂透的部分像颗扭曲的心脏。小红啃着完好的那半边，汁水顺着下巴流到手术疤上。陈铁用棉纱给她擦脸，发现棉纱不够用了——昨天刚用最后一块给出租车司机包扎了头。

“陈师傅！”熟悉的嗓音在厂门口响起。是半年前那个开捷达的女车主，现在换了辆宝马，后座塞满儿童安全座椅和乐高玩具，“我这车烧机油...”

小红突然跑过去摸安全座椅上的卡通贴纸。女车主惊得后退半步，高跟鞋卡进排水沟的铁栅里。陈铁蹲下去撬栅格，看见她丝袜上沾着暗红的痕迹——是防冻液混合铁锈的颜色。

“听说你...”女车主压低声音，“在马卫国的案子里立功了？”

扳手卡在栅格缝里。陈铁盯着宝马车的轮毂盖，上面粘着片蒲公英叶子。三年前那场车祸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捷达后座根本没有儿童座椅，只有个印着“金豪”字样的礼品盒。

“修不了。”陈铁拔出扳手，“我这...没宝马的件。”

女车主走时落下张名片：“阳光儿童福利院副院长”。小红把名片折成纸飞机，飞进骨灰盒的裂缝里。

蒲公英在一个雨夜疯长。

陈铁被小红的咳嗽惊醒，发现她正趴在窗边数雨滴。厂房漏雨的地方摆满了防冻液瓶子，每瓶里都晃荡着荧绿色的液体，倒映出孩子脸上不正常的潮红。

“爸，疼。”小红指着胸口。手术疤在闪电中泛着青紫色，像块嵌进皮肤的碎玻璃。

凌晨三点的急诊室，值班医生是当年给小红主刀的实习生。他听诊器刚贴上小红的背，眉头就皱成了螺丝纹：“肺动脉高压，得去省城...”

X光片像张过度曝光的底片。陈铁盯着那片模糊的阴影，耳边响起马卫国在审讯室里的话：“...你以为手术成功了？那是我特意安排的...”

输液瓶里的药水一滴要八块钱。陈铁数完钱包里的零钞，走到消防通道给汽修厂新主人打电话：“铺面...押给你...”

“早该这样！”金丝眼镜的声音混着麻将牌碰撞声，“明天带房产证来...”

小红在病床上玩输液管，塑料管在她手指间绕成DNA螺旋状。陈铁用棉签蘸水润她嘴唇时，护士领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进来：“这位专家刚好来会诊...”

白大褂的胸牌上写着“瑞士苏黎世大学医学院”，金丝眼镜在反光中若隐若现。他听诊器刚碰到小红胸口，仪器突然尖锐报警——孩子的血氧饱和度掉到了70。

“立即转院！”白大褂的钢笔在处方笺上飞舞，“我们机构有ECMO...”

处方笺的抬头上印着“辰州国际儿科中心”，纸角编号正是马卫国案卷里的证物编号。陈铁抱起小红，输液针头被扯掉时溅出的血滴在处方上，恰好盖住“王雷基金会特约”几个小字。

暴雨持续了三天。

陈铁蹲在医院走廊用棉纱补袜子，听见护士站议论纷纷：“...那瑞士专家是假的...专门拐卖罕见血型儿童...”

小红的体温在傍晚骤升到40度。陈铁把最后两片退烧药碾碎融进蒲公英茶里，孩子喝了一口就吐出来——茶里混着铁锈味，是煮茶的铁罐又掉漆了。

“爸...”小红烧得迷糊，小手却紧攥着陈铁的手指，“回家...看姑姑...”

汽修厂己被清空大半。金丝眼镜带来的搬运工正拆解升降机，零件砸在地上惊飞了满地的蒲公英。陈铁抱着小红绕过废墟，发现骨灰盒不见了，只剩那枚金纽扣孤零零躺在水泥地上。

“在这呢！”搬运工从卡车驾驶室扔出个铁皮盒，“当废铁卖了！”

盒盖在坠落中弹开。陈铁看见里面装着的不是骨灰，而是满满一盒蒲公英种子——最上面那朵己经结了绒球，风一吹就像雪花般散开。

小红突然在陈铁怀里动了动。她伸出小手接住一朵蒲公英绒球，轻轻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术疤上：“姑姑...不疼...”

深夜的输液室，陈铁用棉纱给小红做了个玩偶。玩偶的胳膊是刹车线拧的，眼睛是两粒轴承滚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护士来换药时吓了一跳：“这...太硬了，孩子抱着不舒服...”

“铁打的...才结实。”陈铁把玩偶放在小红枕边。孩子烧退了，正用滚珠眼睛反光看天花板上的霉斑，突然说了句：“姑姑说...种子要撒在土里...”

最后一株蒲公英被移栽到输液瓶里。陈铁捏着皱巴巴的CT片，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突突声——是五金店老板娘的二手三轮车，车斗里堆满焊机和轮胎。

“就知道你在这儿！”她浑身湿透，从内衬掏出个塑料袋，“房产证我给你偷回来了！那王八蛋根本没过户！”

塑料袋里除了房产证，还有本泛黄的账册。陈铁翻开被雨水浸湿的扉页，赫然是马卫国案的漏网证据——1997年6月的“货运清单”，末尾签收人写着王雷现在的太太名字。

暴雨在黎明前停了。

小红坐在医院花坛边，光脚丫拨弄着湿漉漉的蒲公英。陈铁用扳手在汽修厂外墙刻下新字：“姐，小红上学了。”

刻完发现墙根有株新发的蒲公英苗，嫩叶上还挂着水珠，像极了小红手术那晚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