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金殿献方，硝石藏祸（二）

紫宸殿的金碧辉煌与刑部大牢的阴暗潮湿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反差。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明黄色的帷幔低垂，御座高高在上，俯视着殿中渺小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沉郁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皇权威压。

沈昭戴着沉重的镣铐，被侍卫按着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她能感觉到上方投来的数道目光，锐利、审视、冷漠。除了那位端坐龙椅、身着明黄龙袍、面容隐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的天晟帝，下首还坐着两人。

左侧是一位身着杏黄太子常服的青年，面容俊朗，但眼神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正是太子萧承睿。他端着茶盏，目光落在沈昭身上，平静无波，却让沈昭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右侧则是一身玄色亲王蟒袍的肃亲王，萧砚名义上的父亲。他身形魁梧，面容刚毅，此刻眉头紧锁，看向沈昭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愤怒。

“沈昭。”皇帝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力量，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你可知罪？”

“民女沈昭，叩见陛下。”沈昭额头触地，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民女惶恐，不知所犯何罪，请陛下明示。”

“不知所犯何罪？”肃亲王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怒声道，“当街行凶，意图加害砚儿！妖言惑众，以邪术惊吓百姓！私授图纸，酿成爆炸惨祸，数人伤亡！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你身为镇北王女，不思报国，反而行此悖逆之举，该当何罪！”

沈昭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澄澈地望向御座方向：“陛下容禀。当街之事，实乃世子殿下与民女言语误会所致。民女所为，非是妖术，乃是格物致知之‘压强’之理，可用以解释诸多自然现象，亦可应用于民生百工。铁匠铺爆炸，根源在于其所用矿石含有大量不明杂质，遇高温猛烈反应，工部勘察己有明证。图纸本身，旨在改进熔炉效率，绝无引发爆炸之理。民女若有半句虚言，甘受极刑！”

“格物致知？压强？”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倒想听听，此理如何解释你那碎瓷穿石？”

机会！

沈昭立刻叩首：“民女斗胆，请陛下赐予几张宣纸，一碗清水，民女愿当场演示此理！”

皇帝沉默片刻，抬了抬手。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立刻示意，很快，几张大内特制的雪浪宣和一盏清水便摆在了沈昭面前。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太子萧承睿放下了茶盏，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肃亲王依旧满面怒容，却也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动作。

沈昭无视手腕脚踝上沉重镣铐的束缚，全神贯注。她将宣纸小心地裁成数条，浸入清水中，待其充分变得柔韧后取出。接着，她开始将这些湿纸条巧妙地折叠、穿插、相互支撑。她的手指稳定而灵活，仿佛在搭建一座精密的桥梁模型。几个呼吸间，一座结构精巧的纸桥雏形便出现在金砖地上——桥墩、拱券、桥面，一应俱全，利用了水的表面张力增强了纸张的连接。

“陛下请看。”沈昭指着纸桥，“此桥看似脆弱，仅以薄纸搭建。但其结构，将上方可能承受的重量（压力F），分散到了尽可能大的支撑面积（S）上。”她边说，边拿起旁边一个沉重的铜制笔洗（太监依她要求取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纸桥中央。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肃亲王甚至冷哼出声，等着看纸桥瞬间崩塌的笑话。

然而，那看似摇摇欲坠的纸桥，稳稳地托住了沉重的铜笔洗！纹丝不动！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连御座上的皇帝，玉藻似乎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此乃‘压强’之理，P = F / S。”沈昭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响起，“压力（F）一定时，增大受力面积（S），压强（P）便减小，物体便不易被破坏。反之，若受力面积极小，如民女当街所垒碎瓷尖塔，其尖点面积微乎其微，虽本身脆弱，却能产生极大压强，足以穿石！此乃天地万物运行之理，非是妖术。若用于筑城、修桥、打造军械，皆可事半功倍！”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大殿里激起无声的涟漪。格物之理，竟有如此具象的威力！连太子萧承睿眼中都掠过一丝异彩。

肃亲王脸色铁青，却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皇帝沉默着，玉藻后的目光深邃难测。

“陛下，”沈昭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带着决绝，“民女深知父亲镇守北疆，军械之利关乎将士性命、国门安危。民女不才，于格物之道偶有所得，愿献上改良火药配方一道！此方威力远胜寻常火药，若能用于边军，必可扬我天晟国威，震慑北狄！恳请陛下明察，允民女戴罪立功！”

改良火药！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紫宸殿内炸响！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太子萧承睿的瞳孔骤然收缩。肃亲王更是首接站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改良火药？”皇帝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波澜。

“正是！”沈昭抬起头，眼神坚定，“民女愿即刻书写配方，献于陛下！”

“准！”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

纸笔迅速奉上。沈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手臂刺青处传来的阵阵灼痛感和心头对子时之约的强烈不安，摒除一切杂念，集中全部心神回忆那个经过反复推演、优化的配方比例。她提笔蘸墨，手腕虽因镣铐沉重而微颤，落下的字迹却清晰有力：

＞ **秘制轰天雷配方**

＞ 一、硝石（KNO?）提纯秘法：取粗硝溶于沸水，滤去砂石杂质，待冷却析晶，复以沸水溶解，如此反复三次，得雪白纯净硝晶。

＞ 二、精配比例（万不可错）：

＞ - 纯净硝石：七分五厘

＞ - 上等硫磺：一分

＞ - 精筛杉木炭末：一分五厘

＞ 三、研磨混合：须于干燥石臼中，以玉杵或檀木杵同向研磨万次以上，至极细粉末，混合均匀如面。

＞ 西、密封储藏：以油蜡厚裹瓷坛，置于阴凉地窖。

沈昭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双手将墨迹未干的配方高举过顶。太监总管快步上前，恭敬地接过，呈送到御案之上。

皇帝的目光落在配方上，那比例数字、提纯步骤，条理清晰，闻所未闻。他伸出带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七分五厘”、“一分”、“一分五厘”的字样。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指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太子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份配方，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着。肃亲王也伸长了脖子，眼神复杂。

“好。”良久，皇帝缓缓吐出一个字，听不出情绪，“此方，朕收下了。沈昭…”

皇帝的话尚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一名小太监神色慌张地趋步进来，在太监总管耳边低语了几句。总管脸色微变，随即快步走到御座旁，躬身低声禀报。

皇帝听着，玉藻后的眉头似乎皱了起来，目光再次投向跪在下方的沈昭，带着一丝深沉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杀意？

沈昭的心骤然缩紧。臂上的刺青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剧烈的灼痛瞬间袭来，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跪姿。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沈昭，”皇帝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威严，“你臂上…是何印记？”

刺青！皇帝知道了！是谁？京兆尹？刑部？还是…太子？

就在沈昭心神剧震，几乎要以为大限将至之时，一个清雅柔和、带着恰到好处惶急的女声在殿门外响起：

“陛下！陛下息怒！臣女谢璃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谢璃一身浅碧色宫装，发髻微乱，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惊惶，在殿门口盈盈拜倒，双手高高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

“启禀陛下！臣女…臣女在东宫整理古籍时，偶然寻得此本前朝遗落的《火攻神器谱》残卷！其上…其上所载秘方，竟与…竟与沈姑娘方才所书，有九成相似！”谢璃的声音带着喘息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她抬起头，目光飞快地与沈昭对视了一瞬，那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一种“快配合我”的暗示。

《火攻神器谱》？九成相似？

沈昭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谢璃在东宫密室，将拓印按在《火攻挈要》缺失页上的画面！她瞬间明白了谢璃的用意——用一个“失传古籍”的名头，来合理化她献上的“超前”火药配方，化解皇帝对配方来源的猜忌，更将自己从“妖女”的位置拉到“古籍发现者”的同路人身份上！

“哦？”皇帝的目光转向谢璃手中的古籍，兴趣显然被转移了，“呈上来。”

太监总管立刻下去取过那本残破的古籍。皇帝翻动着发黄的书页，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太子萧承睿也忍不住起身，走到御案旁观看。肃亲王一脸惊疑不定。

谢璃趁机继续道：“陛下！此书残破，关键的比例数字处恰好被虫蛀损毁！臣女本己绝望，方才听闻沈姑娘竟能补全此方，实乃天佑我天晟！沈姑娘能通晓此古方，想必亦是家学渊源，或于古籍有所涉猎！绝非…绝非什么妖邪啊陛下！”她言辞恳切，带着后怕般的庆幸。

沈昭立刻伏地叩首：“陛下明鉴！民女…民女幼时顽劣，曾在父亲书房翻看过几本蒙尘的杂书，其中似乎…似乎有类似记载，只是记忆模糊。今日生死关头，福至心灵，才勉强忆起写下…不想竟与郡主寻得的古籍暗合！天佑陛下，天佑天晟！”她将“家学”、“古籍”这几个词咬得极重。

皇帝看着手中的配方，又看看那本残谱，再看向殿下跪着的两个女子，一个“碰巧”通晓古籍秘方，一个“恰好”找到了古籍残卷。这一切，巧合得过分。他沉默着，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殿中的空气都冻结。

最终，皇帝合上了古籍，目光落在沈昭身上：“念在你献方有功，又得郡主佐证，或为家学渊源。死罪可免。”他顿了顿，声音转冷，“然，当街失仪，惊吓世子，其行可诛！镇北王教女无方，亦有罪责！”

肃亲王刚想开口，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即日起，沈昭禁足镇北王府，无诏不得出！罚俸三年！镇北王罚俸一年，以儆效尤！至于此方…”皇帝的目光扫过配方，“交由…工部与军器监秘密试制。太子，此事由你亲自督办。”

“儿臣遵旨！”太子萧承睿立刻躬身领命，眼中精光一闪。

“谢陛下隆恩！”沈昭重重叩首，后背己被冷汗湿透。活下来了！暂时活下来了！但禁足…意味着子时之约，她几乎不可能赴约！萧砚…刺青的秘密…她下意识地抚向手臂，灼痛感依旧存在。

“带下去！”皇帝挥袖。

侍卫上前，架起虚脱般的沈昭。她踉跄着被拖出紫宸殿，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殿内的金碧辉煌和那令人窒息的皇权威压。午后的阳光刺眼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手臂的灼痛感越来越强烈，像有火焰在皮肤下燃烧，牵引着她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借着刺目的日光，看向那玄鸦逆五芒星刺青。

只见那原本青黑色的刺青线条，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与萧砚玉佩上结晶如出一辙的诡异暗紫色！那紫色在日光下流转，如同活物，丝丝缕缕地蔓延，仿佛要挣脱皮肤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