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底萨满鼓

第八章 江底萨满鼓

一

九月九，重阳祭江。

黑龙江的秋风像把钝刀，刮得人脸生疼。我们在渡口等船时，刘半仙正跟条趴在跳板上的鲤鱼较劲：“鱼大仙，你说常太奶住江底龙宫不？能不能让我捎句话，就说铁刹山黑嬷嬷的弟子来拜码头了……”

“拜你奶奶个攥儿！”撑船的老孙头吐掉旱烟，“江里的常仙最烦啰嗦，去年有个算卦的掉水里，捞上来时嘴里还塞着鲤鱼鳞——说的就是你这种！”

老爹踢了刘半仙屁股一脚，转头问老孙头：“大爷，听说江底有座萨满鼓形的礁石，叫‘常仙鼓’？”

老孙头突然变了脸色，往江里泼了碗酒：“后生，那鼓是老辈人给常太奶立的碑，前阵子鼓面上的符文被人凿了，现在江里天天闹水鬼，捞上来的鱼都缺尾巴……”

二

船到江心，水面突然翻起巨浪，一条水桶粗的青蛇缠上桅杆，蛇信子扫过刘半仙的金牙：“杨大胆，你爷爷当年欠我七筐野山椒，该还了。”

“常太奶！”柳三太奶从行李卷里钻出来，“他就是杨青山的孙子，胸口有青山印。”

青蛇松开桅杆，化作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头上别着片鱼鳞发簪：“早听说长白山的小崽子们认了你当大哥，今儿个江底闹妖风，胡三太爷的魂魄附在萨满鼓上，正啃我族的蜕皮呢！”

她掀开甲板，露出下面的水眼，隐约可见江底有面巨大的萨满鼓，鼓面上爬满发光的狐狸毛——正是胡三太爷的妖皮。

三

潜水前，常太奶往我们嘴里塞了颗鱼鳞丹：“含着，能在水里说话。刘半仙，你要是敢摸江底的金元宝，老娘让鲤鱼啄你屁股！”

江底的萨满鼓比房子还大，鼓绳上缠着七具蛇骨，正是黑龙江常仙的长老。胡三太爷的魂魄附在鼓面上，正用蛇丹当鼓槌，每敲一下，鼓面就多出道狐狸爪印。

“杨大胆，”他的声音混着水泡声，“你爷爷当年用青山印把我钉在长白山，现在我借常仙的蜕皮鼓重生，这黑龙江的水脉，以后就是我的窝！”

刘半仙突然指着鼓边的金元宝扑过去，脚腕立刻被鲤鱼咬住：“哎哟！常太奶救命，鱼咬我裤衩！”

西

常太奶甩尾抽向胡三太爷，却被鼓面反弹回来。我这才发现，鼓面上刻着爷爷的生辰八字，正是胡老九从刘半仙那儿偷的废纸。

“用你的血！”柳三太奶缠住我的手腕，“青山印的骨血能破他的妖阵。”

咬破舌尖喷血在鼓面上，爷爷的字迹突然浮现：“1963年冬，胡三太爷盗走常仙鼓，我用青山印封了鼓眼——胡老九，你敢凿鼓，老子在阴曹地府也追着你！”

胡三太爷的魂魄发出尖啸，鼓面裂开缝隙，露出里面藏着的七颗蛇丹，正是长白山被盗的那批。

五

江底突然涌来暗流，常太奶的蛇身被鼓绳缠住：“大胆！鼓心有根‘定江针’，是你爷爷当年插的桃木剑！”

我摸着鼓面的纹路，找到刻着“青山”的鼓眼，胸口的剑形胎记突然发烫，竟和鼓眼严丝合缝。用力一拔，桃木剑带着爷爷的骨灰飞出，胡三太爷的魂魄被剑气绞成碎片。

“不！”他的最后一声嚎叫惊起满江鲤鱼，刘半仙趁机抓了条最大的，塞进怀里：“晚上炖鱼汤！”

六

回到船上，常太奶捧着蛇丹落泪：“这些都是我族的幼崽，被胡三太爷炼成了鼓槌……”

蛇丹突然发出微光，化作七条小青蛇，围着常太奶的脖子撒娇。老孙头看着首咋舌：“敢情老辈人说的‘常仙护江’是真的，我爷爷当年打鱼遇风浪，就是被青蛇驮上岸的。”

刘半仙献宝似的掏出怀里的鲤鱼，却发现鱼尾巴上刻着字：“杨青山，欠我七筐野山椒，速还——常桂花留”。

“常桂花？”常太奶突然笑出声，“那是我闺名，你爷爷当年总说我像野山椒似的辣，没想到死了还记着这笔账！”

七

当晚在江边扎营，常太奶用江水泡了野山茶：“胡三太爷的魂魄虽散了，但他的妖皮还缠着萨满鼓，得用东北三宝镇着。”

“哪三宝？”我啃着烤玉米。

“人参、鹿茸、乌拉草？”老爹猜。

常太奶白他一眼：“错！是老辈人的规矩——一不敬贪，二不敬懒，三不敬忘本。胡三太爷就是犯了这三条，才落得个魂飞魄散。”

刘半仙突然指着篝火喊：“快看！鱼骨头在跳舞！”

果然，烤焦的鱼骨头自己立起来，蹦着跳着往江里蹦——是常太奶的幼崽们在闹着玩。

八

第二天修补萨满鼓时，我在鼓腹发现了爷爷的日记残页：“1962年春，常桂花非要跟我学抽烟，结果把自己的鳞呛红了，像根辣萝卜……”

常太奶抢过残页，鳞片突然泛红：“死老头子，当年还说我像红珊瑚，原来背后叫我辣萝卜！”

柳三太奶突然从江里钻出来，缠着串珍珠项链：“黑嬷嬷来信了，说铁刹山的胡家仙闹着要给胡三太爷立碑，被她用枣木拐杖抽回去了。”

“立个屁！”常太奶敲了敲萨满鼓，“敢再动歪心思，老娘把他们的仙牌全扔进江里喂鱼！”

九

离开黑龙江时，常太奶往我们的蛇皮袋里塞了七颗鱼鳞片：“以后遇着江难，把鳞片泡白酒里喝，比啥符都灵。”

刘半仙偷偷往怀里揣金元宝，被常太奶的尾巴拍中手背：“小崽子，江底的财是给淹死的冤魂买路的，你敢拿，下辈子变鲤鱼给我当丫鬟！”

渡船在江面上摇晃，老孙头唱着古老的渔歌：“常仙鼓，江底藏，护着鱼虾护着粮，胡三老贼敢来犯，桃木剑下见阎王……”

我摸着胸口的胎记，突然明白爷爷当年为啥总说“仙家护土，人护仙”——哪有什么天生的出马仙，不过是代代相传的一股子轴劲儿，护着这片土地上的老邻居们，不管是长鳞的、带毛的，还是只会咋咋呼呼的凡人。

十

回到村子时，灰八爷带着耗子们在村口列队，每只耗子头顶都顶着粒野山椒——这是给常太奶的回礼。刘半仙刚要显摆自己的“江底奇遇”，裤兜里的鲤鱼突然蹦出来，甩了他满脸水花。

“记住，”柳三太奶盘在门框上，“东北的仙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你对它好，它就把心掏给你；你耍心眼，它能让你裤裆里长青苔。”

深秋的月亮挂在老槐树上，照着院子里晒的鱼干、墙上挂的红辣椒，还有刘半仙正在修补的萨满鼓形草帽——他说这是“黑龙江常仙认证的算卦招牌”。

东北的冬天就要来了，柴火垛得码得比房高，酸菜得腌满三大缸。我知道，等雪花纷飞时，又会有哪路仙家踩着雪片子来讨封，说不定是江里的鲤鱼精，说不定是山里的鹿仙，又或者是哪个揣着旱烟袋的老太太，敲着门说：“杨大胆，你爷爷欠我的野山椒，该还了吧？”

而我呢，就坐在热乎的炕头上，摸着青山印，看着这群毛茸茸、滑溜溜的老邻居们，心里明镜似的——这东北的第一出马仙啊，从来不是啥威风八面的名号，而是把自个儿活成了这片土地的一根筋，护着仙家，也被仙家护着，像那江底的萨满鼓，不管风吹浪打，总在咕嘟咕嘟唱着属于黑土地的调调。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