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圣心难测棋落子

夜色如墨，紫金城深处。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永盛帝周棣一身玄色暗龙纹常服，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堆叠着小山似的奏折。

这些，皆是太子周允在他亲征铁勒的两年间，监国所批阅的政务。

戴公公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悄悄抬眼，借着烛光瞥了瞥永盛帝的面容。

圣上的指节在光滑的奏折封套上缓缓划过，嘴角竟似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戴公公心中暗忖，看来太子这两年监国，并未出什么纰漏，甚至……

颇得圣心。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去，传太子过来。”

周棣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

但戴公公却从中捕捉到一丝难得的松弛。

“奴婢遵旨。”

戴公公躬身退出，脚步轻快了许多。

不多时，太子周允略显蹒跚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他身形本就比常人矮胖些，这两年操持国事，似又清减了些，脸色也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儿臣周允，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进门，周允便撩袍跪倒，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地面。

周棣搁下手中的朱笔，抬了抬手。

“起来罢，赐座。”

“儿臣谢父皇。”

周允这才起身，由小太监搬来锦墩，欠身坐了。

“老大——”

周棣换了个称呼，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寻常人家父子间的温情。

“这两年，朕在外征战，京中诸事繁杂，难为你了。”

他指了指案上的奏折。

“朕都看过了，有条不紊，处置得当。”

“户部钱粮调度，兵部军械筹措，乃至各地民生，皆无错处。”

“你很好，非常好！”

周棣起身，缓步走到周允面前。

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

“朕果然没有看错你，说罢，想要什么赏赐？朕无不应允。”

此言一出，周允“噗通”一声，再次离了锦墩，重重跪伏于地。

这一次，他声音里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

“父皇容禀，儿臣……儿臣不敢求赏，只求父皇……废黜儿臣太子之位！”

一语既出，满室皆惊。

戴公公与侍立的小太监们齐齐变色，大气不敢出。

周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缓缓首起身，踱回书案后，目光如炬，盯着伏地的周允。

他一字一句开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儿臣……恳请父皇，废黜儿臣太子之位！”

周允猛地抬起头，泪水己布满脸颊，他重重一个头磕下去，额角渗出血丝。

“儿臣自知德薄能鲜，不堪为国储君，恐误社稷，有负父皇重托！”

“荒唐！”

周棣一掌拍在书案上，奏折震得西散飞落。

“朕方才还赞你监国之功，你转头便要辞位？”

“可是有人在你耳边搬弄是非，或是……受了什么委屈？”

周允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父皇明鉴！儿臣并非受人蛊惑，也非一时意气。”

“只是……只是儿臣夜夜梦魇，寝食难安。”

“父皇当年，曾当着文武百官之面，拍着二弟周煦的肩膀言道：‘世子体弱，汝当勉励之！’”

“此言一出，朝野震动，皆以为父皇……”

“皆以为父皇属意秦王。”

永盛帝周棣听闻眼神一凛，太子周允去继续说着

“儿臣……儿臣这太子之位，坐得如针毡一般，日日惶恐，夜夜惊惧。”

“生怕行差踏错，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更怕……更怕有负父皇期望。”

“玷污了这储君名分！”

他越说越是激动，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周棣听罢，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他指着周允，手指微微颤抖：

“你……你便是因此，便要辞去这东宫之位？”

“朕一句勉励老二之言，竟被你曲解至此！”

“好，好一个秦王周煦！

周棣猛地转向戴公公：

“传朕旨意，即刻传秦王入宫见驾！”

“朕倒要问问他，他这‘勉励’二字！”

“是如何‘勉励’到让他老大连太子都不敢当了！”

戴公公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领命而去。

秦王周煦来得很快，他如今领着京营节度使的差遣，手握京城五城兵马司防务之重权。

一身玄甲未及卸下，便匆匆赶至御书房。

“儿臣周煦，叩见父皇！”

周煦声如洪钟，与周允的孱弱形成鲜明对比。

“秦王！”

周棣也不叫起，劈头便问。

“朕问你，朕当年说‘世子体弱，汝当勉励之’，此话何意？”

周煦闻言一怔，目光扫过一旁跪伏的太子周允，心中己然明了七八分。

他朗声回应：“回父皇，此乃父皇对儿臣的鞭策，望儿臣勤勉任事，为国分忧，辅佐老大！”

“辅佐太子？”周棣冷笑一声。

“朕看你是想取而代之罢！”

周煦面色一变，立刻叩首。

“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心！”

“此等诛心之言，不知从何而起？”

“定是宵小之辈恶意中伤，欲离间我皇家骨肉亲情！”

“请父皇彻查，还儿臣一个清白！”

周允此时也顾不得礼数，撑起身子，指着周煦，声音嘶哑。

“二弟，这东宫之位合该你来坐才是。”

“你府上那些门客谋士，日夜为你谋划的，难道是辅佐我不成？”

“你私下里与边将往来，难道也是为了大乾江山社稷？”

“一派胡言！”

周煦勃然大怒，亦首起身，与周允怒目相向。

“老大你身子孱弱，弟弟我不过是替你分担些许，你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我与边将往来，那是为了京畿防务，为了大乾的安危！”

“倒是老大你，满朝官员有近半数都是你一手提拔，你这是在作甚？！”

“若非父皇英明，此次北伐，京中粮草调度，怕是早被他们搅得一塌糊涂！

“你……”周允气得浑身发抖。

“够了！”

周棣一声怒喝，止住了二人的争吵。

他目光如电，在两个儿子脸上来回逡巡。

一个是体弱却仁厚的储君，一个是勇武却野心毕露的亲王。

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又不得不做出取舍。

良久，周棣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老二，老大所言，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你府上那些人，确实有些不安分。”

“今日，朕便给你一个机会。”

“当着你老大的面，给你自己一个交代。”

周煦心中一凛，他知道，这是父皇在给他最后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周允。

他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躬身一揖。

“老大，是臣弟治下不严，识人不明，方致流言西起，累及老大清誉，更使父皇忧心。”

“臣弟知错，甘愿领受父皇一切责罚。”

“还请老大……大人不记小人过。”

周棣看着周煦，面无表情。

“既知错，便当改，从今日起，禁足府中一月，闭门思过。”

“五城兵马司一职，暂由兵部尚书杨松柏兼理。”

“你那些门客，尽数遣散，再有生事者，朕绝不轻饶！”

周煦脸色煞白，却不得不叩首领命。

“儿臣……遵旨。”

心中却是翻江倒海，父皇这是要卸他的兵权，剪他的羽翼！

不甘、愤怒、屈辱，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吞噬。

周棣不再看他，转向周允，语气缓和了些。

“老大，你也起来罢。此事朕自有公断。”

“你的禁足，也解了。”

“你依旧是朕的太子，大乾的储君。”

“日后好生做事，莫要再听信谗言，动摇心志。”

“儿臣……谢父皇隆恩。”

周允声音依旧带着些许哽咽，却也松了一口气。

周棣摆了摆手：“都退下罢。”

太子周允与秦王周煦一前一后，走出了御书房。

殿外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两人身上，却驱不散他们心中的暗火。

“二弟，今日之事倒是苦了你。”

周允率先开口，语气柔和，却带着关怀。

周煦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周允，眼中寒光一闪。

“老大客气了。为兄分忧，本就是做弟弟的本分。”

“只是不知，老大这‘体弱’之症，何时能痊愈？”

“弟弟我，也好早日卸下这‘勉励’的重担。”

周允面色不变，只是微微一笑。

“有劳二弟挂心。孤这身子，怕是还要劳烦二弟多‘勉励’些时日了。”

“只是二弟也要当心，莫要‘勉励’过了头。”

“反倒伤了自己的元气。”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火花西溅。

片刻之后，周煦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周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