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对么

三楼雅座内，红木雕花的窗子半开，晚风裹着市井的烟火气拂过案几。

徐奉拍开泥封，两大坛百花烈酒的醇香，瞬间漫开。

这酒，是他从百家巷老糟头那儿，淘来的陈酿，坛身还沾着窖藏的泥土，一开封，便引得邻座食客频频侧目 。

张小凡看着石头豪迈饮酒的模样，忽然想起，之前在古寺撞见他光着屁股的狼狈相，与眼前这粗犷汉子，简首判若两人。

他也仰头连灌下三大碗百花烈酒，这凡间的烈酒，在不运转灵力化解的情况下，竟让他识海中那股阴戾的刺痛，稍稍缓解。

酒劲上头，他索性放开了喝，与石头一般猛灌起来。

"好酒量！"

石头眼前一亮，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张小凡肩上，另一手己经拎起酒坛为他斟满，

"来来来，今日不醉不归！"

徐奉见状也凑上前，三人推杯换盏。

听着徐奉聊着本地趣事，两坛酒己经去了一半了，徐奉并没喝多少，却醉了七分。

他见石头与张小凡毫无修仙者的架子，尤其是石头那般豪爽做派，忍不住大着舌头问道：

”石，石大哥，你看，我是否也有修仙的资质啊？“

石头正撕下盘中最后一只鸡腿，闻言咧嘴一笑：

"你呀——"

他啃着鸡腿含糊道，

"还是当个教书先生更妥当！"

徐奉听出弦外之音，却不恼，反而借着酒劲追问：

"那...那我们才子轩...“

话未说完，忽听得身侧传来一声娇呼：

"哎呦，这不是徐公子么？"

声音甜腻得发齁，张小凡余光一扫，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胖妇人，摇着团扇走来，脸上脂粉厚得能刮下一层，走起路来，浑身的肉都在颤。

徐奉一见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柳大媒人，今儿，是又要给我介绍哪位'良家女子'啊？"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妇人浑然不觉，甩着帕子笑道：

"呦，不瞒您说，这次真有个好姑娘，专门托我上门说亲呢！"

徐奉冷笑一声，慢悠悠地端起酒杯：

"可以啊，不过上回的聘礼你是不是，先还我？"

那媒婆脸上肥肉一抖，竟也不恼，反倒捏着嗓子笑道：

"哎呦公子，那聘礼可是您亲手交到姑娘爹娘手里的，白纸黑字......"

"少扯这些！"

徐奉突然拍案而起，醉眼圆睁。

"那姑娘二十七岁，收二十八两聘礼也就罢了，哪有头天收礼，第二天就进了窑子当姐儿的？！"

"哐当——"

徐奉手中的酒碗砸在桌上。

媒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问震住，心想这穷书生何时这么有脾气了？

她一双绿豆眼在三人身上骨碌一转，目光扫过石头铁塔般的身躯，脂粉立时掉了一层。

"这、这个......"

她帕子掩面后退两步，绣花鞋绊到门槛险些摔倒，

"改日...改日再与公子细说..."

话音未落，那团艳俗的桃红身影，己踉跄地消失在楼梯口。

石头灌了口酒，咧嘴笑道：

"徐兄弟这相貌堂堂，又不像俺这种糙汉，讨个温柔贤惠的媳妇该是不难吧？"

徐奉闻言却露出几分惨淡：

"呵...就我这般养着十几个孩子的穷酸，也不愿意让谁家姑娘跟着我吃苦，等这些崽子大点再说。"

他仰头饮尽碗中残酒，忽地醉眼朦胧望向石头：

"倒是真羡慕石大哥...若我是个女子，哪怕给您当个端茶倒水的婢子也心甘..."

"噗——"

石头一口酒喷出老远，手掌连连摆动，眼中竟透出几分惊恐：

"使不得,使不得！女人这玩意儿比妖兽还吓人！俺..."

话音立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浑身一个激灵，不自觉地摸上通红的耳朵。

张小凡知道石头的所在的金刚门，与佛门渊源颇深，倒是没有在意石头的反应。

他忽然以一种古怪的眼神凝视着徐奉，眸中似有幽光浮动，莫名道：

"做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

徐奉先是一怔，继而苦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那上面还沾着今日做工留下的墨渍。

"您看我这模样..."

他嗓音沙哑，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

"够普通了吧？可即便我日日夹着尾巴做人，在那些大人物眼里，也不过是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

巷子深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徐奉的影子在月光下微微发抖。

"这世道啊..."他忽然仰头灌了口烈酒，"顺从强者，从来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忽觉脊背一凉，这才惊觉失言，慌忙摆手道：

"我、我不是说两位仙人......"，声音越说越低。

他望着眼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凡人，忽然想起草庙村那夜的血光 ，想起青云门上的诛仙剑芒，想起鬼王宗地牢里的铁链声响。

正邪之别，当真如此重要么？

立场相异，便要刀剑相向么？

他抬眸望向窗外，月色如霜，他的目光，却比霜更冷三分。

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数十年光阴，将草庙村血色与青云巅的剑光都凝在眼底。

"从来如此，便对么？"

轻飘飘七个字，却让徐奉如遭雷击。

他心脏猛地一缩，仿佛看见自己跪在镇里公堂上的模样，看见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朱笔一挥，就能让他家破人亡；

仿佛看见那些凌空而立的仙魔们，弹指间便让千百凡人，在道法余波中化作血雾。

"从来如此...便对么......"

书生嘴角抽搐着，将这句话在唇齿间反复咀嚼，却终究不敢吐出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