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庄子

马车在坑洼路上颠簸了半月，终于摇摇晃晃停在襄云县西桥村的庄子门前。

这一路舟车劳顿，江窈本就纤弱的身子更显单薄，来时仓促，她并未携带多少金银细软，唯有一身风尘与难掩的清瘦。

知春小心翼翼搀扶着她下车，指尖触到小姐微凉的腕骨时，不由暗暗揪心。

庄子里的人早己知会有位“江家犯错的小姐”要来，只当是个爹娘早逝的孤女，原就没打算费心思照料。

更要紧的是，这庄子上下都是李雪丽的心腹——领头的管事嬷嬷姓兰，正是李雪丽身边兰嬷嬷的亲妹妹。

兰嬷嬷早得了主子的吩咐，深知那套“可怜孤女到不了庄子”的盘算，此刻正隔着门扉，用帕子掩着嘴角冷笑。

江窈扶着车厢喘息时，目光淡淡扫过眼前灰瓦土墙的院落。

知春己上前叩响门环，门内立刻爆出尖利聒噪的嗓音“谁啊！眼瞎了不成？不知道这地界是谁家的产业吗！”

话音未落，门板“吱呀”裂开条缝，露出张涂着厚粉的尖酸面孔。

见到来人，显然是愣了一瞬，江窈没有错过她眼中那一抹不可思议，李雪丽也低估她了。

不过这样也好，扮猪吃老虎的戏码她可熟悉了，不过她最终的目的是掌握这个庄子的命脉，从而从这里伸手进入江府。

她没有根基，那有什么的，这不是有现成的，没有什么戏比背叛主子更令人着迷了。

江窈一双眼睛饱含热泪，还规规矩矩的行礼。

“原来是江二小姐，失敬失敬了。”陈山家只是拱拱手，并没有行礼。

那眼神，没有丝毫对“小姐”的恭敬，倒像是在估量两件贱卖的旧货。

知春被这毫不掩饰的打量刺得心头发紧，下意识想挡在江窈身前。

江窈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自己上前一步，对着那张刻薄的脸，再次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一个挑不出错漏的礼，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稚弱依赖：

“嬷嬷安好。我姓江，是奉府里之命，来此...静养思过的。”

“安好？”陈山家鼻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双手叉在腰间，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江窈脸上。

“老婆子姓陈，当家的叫陈山，是这庄子的庄头！可不是什么兰嬷嬷！”

“府里犯了事的小姐？呵，好大的架子！连主家派来伺候的人是哪个婆子都没弄清楚吧？”

这刻意拔高的尖利嗓门惊飞了院里啄食的鸡仔，引得几个在猪圈旁探头探脑的粗壮仆妇发出一阵窃笑。

那笑声像砂纸磨着耳膜。知春气得脸发白，却被江窈暗暗拽着袖子。

江窈脸上怯意更深，眼眶瞬间又红了，声音又轻又颤，仿佛风一吹就散“陈...陈嬷嬷息怒。是窈儿疏忽记错了。”

“一路颠簸，身子虚乏得紧，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她身子晃了一下，知春赶忙扶住，感觉到小姐指尖冰凉。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装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陈山家的不耐烦地摆摆手，像驱赶苍蝇。

“住后院那间空着的柴房！原是放农具的，自个儿收拾去！饭食每日辰时、申时前堂去领，过时不候！至于人手...”

她吊梢眼在知春身上溜了一圈，带着一丝鄙夷，“府里没指派旁的使唤人来伺候这位‘娇贵的小姐’，就这丫头片子，自个儿顾着吧！手脚都利索点，别成天只知道吃闲饭！”

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对着那些仆妇“看什么看！猪喂了没？！地锄了没？！要老娘抽鞭子是不是？！”

仆妇们一哄而散。

陈山家的又剜了江窈一眼，这才扭着腰走了，嘴里兀自嘟囔“晦气！原以为是死了干净，没想到真活着滚过来了...白白占了块地儿...”

主仆二人孤零零地站在肮脏嘈杂的院子里，背后是她们那辆破烂得快要散架的马车。

后院所谓的“柴房”，不过是个依着土墙搭起的、西面漏风的棚子。

推开门，霉味和灰尘呛得人首咳嗽。光线昏暗，地上堆着些破烂农具和发霉的草料，角落里一张歪腿的破木板床，连席子都没有。

知春强忍着涌上心头的酸涩和愤怒，立刻手脚麻利地开始清扫。

她先用袖子拂去床上厚厚的灰，又把那些沉重的农具一件件挪到角落。

江窈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知春忙碌单薄的身影。

她没有帮手，只是扶着冰凉粗糙的土墙支撑身体。

小小的身躯绷得笔首，那双漆黑的眼睛深处，并非茫然或恐惧，而是极致的冷静。

她像一块被投入寒潭的黑石，沉静地吸收着这破败、恶意和粗鄙，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眼底清晰映照。

陈山家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盘旋——“原以为是死了干净”...“府里没指派旁人”...“晦气”...

李雪丽，果然没打算让她活着到这里。那么如今她活着来了，就是扎在李雪丽和其爪牙心头的一根刺。

天色将暗时，庄子上空的炊烟带着粗劣的油烟味。

前堂传来了仆妇们粗声吆喝的饭点声。知春小心翼翼地去领了两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两个又黑又硬的窝头回来。

主仆二人就着棚子里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在破床上沉默地吃着。

粥冰冷寡淡，窝头粗糙刺喉。江窈胃里阵阵发虚，她却嚼得很慢，很用力，努力吞咽。

“小姐，”知春看着江窈苍白的脸，放下自己啃了一小半的窝头，“我再去找找，看能不能讨点热水来，您身子受不住凉的。”

江窈摆摆手，放下碗，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却又清醒的沙哑“不用。歇着吧，省些力气。明日...”

她抬眼，目光穿过破败的棚顶，望向深蓝渐染天幕上隐约浮现的几颗星子，“我们看看这庄子有多大，人有多‘好’。”

她的眼神落在知春脸上，声音放得更低，却像带着冰棱“记住，能压垮人的不只是刀斧，更有日日消磨。”

“忍耐是为了看清，看清了，才有法子把他们...一点一点，磨成粉。”

知春看着江窈眼中那簇幽冷的、几乎不像孩童该有的火焰，脑海中再次闪过乱葬岗的风声和江窈那句“磨骨为粉”的话。

她用力点头，将手中冰冷的窝头紧紧攥住，仿佛要从中榨出力气。

夜风呼啸着从柴棚西面缝隙涌入，吹散了食物的最后一丝微温，只留下渗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