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红头槛

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新砌的青砖院墙在月光下泛着铁青色。“此房不容旧主入”的门牌悬在门楣，七道干涸的机油泪痕在惨白月色里如同刀疤。王桂花枯手抠着门框裂缝，指甲缝里嵌满黑泥和朽木屑，喉咙里滚着含混的呜咽，像条饿了三天的老狗嗅着门缝里飘出的烤饼香。

“青禾！娘的心肝！”她枯嗓子劈了叉，额头“咚咚”撞着新刷的黑漆门板，震落门楣几缕灰尘，“开开门！娘给你带了……带了……”枯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长满绿毛的槽子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门内死寂。只有风卷过新糊的窗纸，发出单调的沙沙响。

“给脸不要脸！”王桂花猛地变了调，枯爪疯狂抓挠门板！陈年的油污和被雨水浸泡发胀的木头簌簌剥落，露出底下几道深褐色的旧痕——是当年她绑着林青禾抽“偷窃罪”时，麻绳在门框上勒出的印子！“小贱种！扒了你的疯子皮！这屋是俺的！棺材本！！”嘶嚎混着抓挠的刺耳锐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撞出回音。

巷口暗处晃出几条人影。李瘸子拄着拐，赵二狗拎着半截擀面杖，后头跟着几个缩脖袖手的闲汉。都是王桂花用槽子糕和“揭了疯子老底分家当”的许诺勾来的。

“王婆子！”李瘸子枯嗓子压着，“动静小点！惊了……”

“惊个屁！”王桂花猛地扭头，枯眼珠子在月光下闪着癫狂的光，“一个疯子！扒了她的皮当门帘！”她枯手指着门框上的旧绳痕，“瞧见没？当年俺就这么抽她！抽得她跪地喊娘！”枯手抓住门环狠命一拽！黄铜环“哐当”砸在门板上！

门纹丝不动。

“砸！”王桂花喉咙里喷着白气，“给俺砸开！”

赵二狗搓着手上前，擀面杖刚抡起——

“住手！”

一声断喝炸雷般劈下！老陈捏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从巷口奔来，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敞着怀，露出里头合作社新发的红绒背心，胸口“青禾供销”的钢印在月光下闪着幽光。

“王桂花！带人堵门！你想吃牢饭？”老陈枯手指着赵二狗，“放下！”

擀面杖“当啷”掉地。赵二狗往后缩。

“陈书记！”王桂花枯脸扭曲，枯手指着门牌，“你瞅瞅！这毒妇咒俺！咒俺进不了门！俺是养她的亲娘！”她枯爪又去抓挠门板，木屑簌簌而落，“俺要进去！死也死自家炕上！”

“你家？”老陈冷笑，枯手“哗啦”抖开档案袋，抽出一份盖着大红公章的文件！文件顶头印着醒目的宋体：

**《关于林家村合作社轻工厂项目纳入红旗公社重点扶持企业的批复》**

落款公章赫然是县革委会和县工业局双印！

他把文件“啪”地拍在王桂花抓挠的门板上！红头文件紧贴着“疯子窝”的旧痕，鲜红的公章像两记烙铁！

**“看清楚了！这院子！现在是镇合作项目办公用房！林青禾同志是项目负责人！”** 老陈枯手指戳着文件上林青禾的名字，指甲几乎划破纸面，“你在这儿闹！就是破坏集体经济建设！够格游街！”

王桂花枯眼珠子死死盯着红头文件上“林青禾”三个铅印字，又挪到旁边巨大的公章上。她嘴唇哆嗦着，枯手伸向公章印迹，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纸面——

“刺啦！”

老陈猛地抽回文件！王桂花枯指甲在门上刮出几道新鲜的白痕。

“你……”王桂花喉头“咯咯”作响，枯手突然指向老陈胸口的红绒背心，“你穿疯子的衣裳！你收她的脏钱！你……”

“闭嘴！”老陈厉喝打断！枯手一把扯开中山装前襟！红绒背心上合作社钢印的凹痕在月光下如同浮雕！

**“瞅见没？合作社的工装！林青禾同志给全村裁的！暖和！”** 他枯手指着王桂花身上那件露出棉絮的破袄，“比你这裹尸布强！”又猛地指向身后李瘸子，“你！去年合作社的帆布棉裤！穿着没？”

李瘸子枯手慌忙捂住膝盖上两块合作社深绿帆布补丁，脑袋快缩进领口。

“还有你！”老陈指赵二狗，“你老娘炕头那个帆布老虎！谁缝的？”

赵二狗枯脚碾着地上的擀面杖，喉结滚动。

人群死寂。夜枭在枯树顶“咕咕”两声。

王桂花枯脸涨成猪肝色，突然“噗通”瘫坐在地！枯手死死抱住老陈的破棉鞋：“陈书记！俺错了！俺老糊涂！你行行好……让青禾……”她浑浊的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蹭在老陈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让俺进去暖暖脚……就一宿……”

老陈枯脚猛地抽回！沾着泪鼻涕的破棉鞋在王桂花枯爪上蹭了蹭。“暖脚？”他冷笑，枯手指着院墙根新挖的排水沟，“去那儿！跟耗子挤挤！”

人群里挤出个瘦小身影。周小川抱着个冒热气的搪瓷缸，冻得通红的小手把缸子“咚”地杵在王桂花脚边泥地上！缸里是半凝固的玉米糊，漂着几片烂菜叶。

“奶奶，”孩子声音细细的，眼睛却亮得吓人，“青禾阿姨说，喂狗的。”

王桂花枯爪子猛地扬起！“小杂……”

“啪！”

老陈的巴掌快得像道影子，狠狠抽在她后脑勺！“当着孩子面喷粪！”枯手指着搪瓷缸，“吃！你不是饿吗？”

王桂花枯脸扭曲，枯手抓起搪瓷缸，癫狂地往嘴里灌！滚烫的糊糊烫得她首抽气，菜叶糊了满脸。

就在这时，厚重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门缝里，伸出一只枯手。

油污厚重，沾着黑亮的机油和金属碎屑，指关节粗大，冻疮裂口结了紫黑的痂。

枯手的指间，夹着块合作社食堂新烤的玉米面月饼。月饼烤得金黄酥脆，中心还用红曲点了朵粗糙的梅花。

那只枯手，把月饼轻轻放在门墩上。

然后，门缝无声合拢。

王桂花盯着那块金黄酥脆的月饼，浑浊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搪瓷缸“哐当”掉地，玉米糊溅了她一身。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枯爪猛地抓向月饼！

指尖刚触到酥皮——

油腻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不是点心油的润。

是机油！浓烈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机油！

整块月饼表皮，竟均匀地涂满了黑亮的防锈机油！酥皮吸饱了油，金黄的表层下透出污浊的暗色，“青禾供销”的烙印模糊不清，那朵红曲梅花像滴凝结的血。

王桂花枯爪僵在半空，鼻腔里灌满浓烈的机油味。胃里翻江倒海，“哇”一声，刚灌下去的玉米糊混着绿毛槽子糕的酸腐物，全喷在机油月饼上！黄的、绿的、黑的糊了一滩。

人群死寂。李瘸子枯手死死捂住嘴。赵二狗别过脸去呕吐。

老陈弯腰，枯手指捏起那块浸透秽物和机油的月饼，走到王桂花面前。月饼滴滴答答淌着粘稠的混合物，滴在她稀疏的花白头发上。

“吃啊，”老陈的声音像结了冰，“你的孝心饼。”

王桂花枯眼珠死死盯着那块污浊不堪的饼。突然，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枯爪疯魔般抓向自己的脸！指甲在枯皱的皮肤上划出血道子！

“脸！俺的脸！饼里有针！扎俺的脸！”

她枯手又疯狂抓挠自己的喉咙：

“毒！她下毒！俺肠子烂了！”

枯身在地上翻滚，蹭得满头满脸都是泥污和呕吐物，喉咙里“嗬嗬”的抽气越来越弱，最终变成断续的呜咽。

老陈把机油月饼随手丢进排水沟。“咕咚”一声，溅起几点黑色的油花。

他枯手指着瘫在地上抽搐的王桂花，浑浊的眼珠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

**“都瞧见了？谁敢动林社长一根指头——”**

枯手猛地拍在黑漆门板上！

门板震颤！

门楣上，“此房不容旧主入”的门牌在月光下森然。

**“这门牌！就是下场！”**

人群像退潮般散去。巷子里只剩王桂花蜷在冰冷的泥地上，偶尔抽搐一下，浑浊的眼珠倒映着门缝里漏出的、温暖的灯光。

库房窗缝后。

那只枯瘦的手掰下一小块玉米窝头。

浑浊的眼珠盯着地上抽搐的身影，盯着门墩旁那滩混合着机油与呕吐物的污秽。

许久。

窝头碎渣从窗纸破洞撒出去。

月光下，碎屑像细小的金屑，落在王桂花沾满机油的枯爪上。

她枯指猛地痉挛，死死抠进泥地里。

抠下一块混着机油的硬泥。

塞进嘴里。

疯狂地咀嚼。

仿佛啃噬着自己最后一点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