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土炕上的哭诉

邳州的夏夜裹着麦秸秆的甜香，老宅的木格窗棂挡不住墙角蟋蟀的唧鸣。陈默躺在二姐新铺的土炕上，炕席下的麦秸秆被体温烘出干燥的气息，让他想起十二岁出麻疹那年，大姐把他裹在棉被里，在灶膛前煨了整夜的姜糖水。东屋传来父母均匀的鼾声，夹杂着父亲偶尔的呓语；西屋大姐和二姐的低语声透过门缝渗进来，像棉线般缠绕在炕头悬挂的旧蚊帐上。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道缝。大姐陈兰端着搪瓷杯进来，杯里的红糖水在手电筒光下泛着琥珀色。她鬓角的白发比春节时又密了些，发梢还沾着傍晚择菜时的草屑，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腕上那道月牙形疤痕——2008年他考上警校，大姐在砖厂搬砖时被传送带划伤，为了不耽误他报到，硬是瞒着家里人，首到秋收时父亲才发现她藏在袖管里的渗血纱布。“弟，还没睡？”她把杯子塞进他手里，红糖的温热透过搪瓷传到指尖，“姐给你冲了糖水，祛祛寒气。”

二姐陈红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件织到一半的藏青色毛衣，竹针上挂着的毛线尾端系着枚旧纽扣——那是从他高中校服上拆下来的。灯光下，她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细密的汗珠，手指关节因为常年缝纫显得有些变形：“听见你在炕上翻身，是不是炕太硬了？”她伸手摸了摸炕席，指尖触到他枕头下凸起的棱角，“这是……”

离婚协议书的纸页在枕套下发出细微的声响。陈默坐起身，后背硌着协议书的钢印，像压着块冰。他看见大姐袖口的伤疤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突然想起七年前穿着警服回家，大姐摸着他的肩章笑得合不拢嘴，转身就去灶房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说“我弟当上警察了，得好好庆祝”。“林薇……跟我离婚了。”话音刚落，二姐手里的毛衣针“啪”地掉在地上，竹针滚到炕沿，惊飞了墙角结网的蜘蛛。大姐端着的红糖水晃出杯口，在蓝花炕席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浓墨，迅速洇湿了“龙凤呈祥”的图案。

“是不是嫌你穷？”大姐的声音陡然拔高，被二姐慌忙捂住嘴。二姐自己却红了眼眶，眼角的皱纹里渗出泪珠：“我就说城里的媳妇……”陈默看着她们，突然像个迷路的孩子，七年来的委屈、疲惫、不甘瞬间决堤。他想起七年前离开家去警校，大姐把攒了三个月的鸡蛋塞进他行李，鸡蛋壳上还留着她手指的温度；想起二姐在服装厂加班到深夜，用加班费给他买了第一支钢笔，笔尖上刻着“好好学习”；想起大姐盖房时从脚手架摔下，却在电话里骗他说“只是崴了脚”，首到他回家看见她后腰缠着的渗血绷带。

“她嫌我总不回家，嫌我没钱……”陈默的声音哽咽着，像个挨了打的孩子，“她说她闺蜜的老公开豪车、住洋房，可我……”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堵着的硬块让他呼吸困难。大姐突然坐在炕沿，把他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拍着他的背：“没事，弟，有姐在呢。”她的怀抱还是那么暖，只是后背己经有些佝偻，拍在他背上的手带着粗糙的茧子。二姐捡起地上的毛衣针，坐在另一边，握住他的手：“咱不稀罕城里的媳妇，以后姐给你找个知冷知热的。”她的手心全是汗，指甲缝里还留着白天贴窗花时的浆糊。

陈默埋在大姐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肥皂香，那是他童年最熟悉的味道。眼泪浸湿了大姐的衣襟，他想起小时候受了委屈，也是这样躲在姐姐怀里哭。“我对不起你们……”他喃喃着，“你们供我读书，给我盖房，可我……”“说啥傻话呢！”大姐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你是我们的骄傲，当警察抓坏人，比啥都强！”二姐也跟着点头，眼泪掉在毛衣针上：“对，弟，你没错，是她不懂珍惜。”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树梢，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炕上，给三人镀上了层银边。陈默看着二姐手里的毛衣，针脚里夹着他小时候穿的旧线衣——那是二姐用自己的嫁妆毛线拆了重织的，说“旧线衣暖和，给你织件新的”。大姐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小时候的他睡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土炕头的油灯芯爆出个灯花，光影在墙上晃动，映着大姐鬓角的白发和二姐手上的茧子，也映着他警服肩章上微亮的国徽。

“别难过了，弟，”大姐擦干眼泪，帮他理了理乱了的头发，“城里的日子跟咱不一样，强求不来。”二姐把毛衣放在他腿上：“你看这毛衣，快织好了，到南京天冷了就能穿。”陈默摸着柔软的毛线，心里的冰一点点融化。他想起两个姐姐为他做的一切：大姐辍学种地供他读书，二姐加班熬夜给他攒学费，她们用粗糙的手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却从不求回报。

夜深了，陈默在大姐的怀里渐渐睡去。睡梦中，他回到了小时候，大姐背着他在田埂上走，二姐举着风车在前面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土炕头的灯还亮着，大姐和二姐坐在炕沿，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但这一次，陈默知道，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回到这片土地，回到姐姐们身边，他就永远不会是孤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