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土坯房与织机

阿星，本名何雨，是吴丽娟的堂嫂，丈夫吴富本在家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听回村的丽娟说，外面挣钱，丈夫就答应她出来赚钱补贴家用，看到丽娟翻盖的二层小楼，阿星也对外面有了憧憬和动力……

阿星走出绿皮火车的刹那，九月的晚风裹着煤烟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攥紧帆布包带，布料边缘磨得手心生疼——这只包跟了她八年，补丁摞补丁，此刻里面装着婆婆用蓝印花布帕子层层包好的梅干菜，还有女儿用蜡笔在作业本背面画的全家福。画里的土坯房歪歪扭扭，烟囱冒出的烟圈是用红蜡笔涂的，像极了山区黄昏时挂在天边的火烧云。

“嫂子，走啦！”吴丽娟的声音从月台那头传来，亮黄色羽绒服在人群里晃得阿星眼晕。这姑娘比她小五岁，却像只熟门熟路的麻雀，此刻正踮着脚冲她挥手，指甲上涂着亮粉色的指甲油，在站台昏黄的灯光下一闪一闪，像山区溪边偶尔捡到的碎玻璃。

她们挤上开往城郊的中巴车时，城市的霓虹灯正次第亮起。阿星贴着车窗，看着那些在电视里见过的光怪陆离从眼前掠过——巨大的广告牌上，金发女人的笑容比太阳还亮；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车流，像无数条流动的彩河。她想起出发前女儿仰着小脸问：“妈妈，城里的月亮是不是也挂在楼顶上？”此刻真正见到，才发现月亮被钢筋水泥切割成零碎的光斑，远不如山区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来得实在。

城郊的城中村的巷道像迷宫，坑洼的路面积着黑水，两边的自建房挨得紧紧的，晾衣绳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内衣，几乎要擦着头顶。丽娟熟门熟路地左转右转，指着某栋二层小楼说：“看，那是我去年买地翻盖的，今年再攒点，就能装落地窗了。”楼体的红砖还没来得及抹灰，窗户却装了亮闪闪的铝合金，和周围斑驳的土墙格格不入。

她们租的两居室在二楼，楼梯是用铁皮搭的，踩上去哐当作响。房门推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油烟的潮气扑面而来。墙壁上渗着深色的水痕，像谁泼上去的墨汁，在墙角晕染成扭曲的花纹。屋顶是波纹铁皮，缝隙里塞着旧报纸，风一吹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就这儿了，150块一个月。”丽娟把行李甩在地上，踢了踢墙角的青苔，“嫂子你别嫌贵，上个月我老乡租的隔断间，巴掌大地方都要200呢。你看这地板，虽然是水泥的，但胜在宽敞。”她指的“宽敞”，不过是两个房间加一个逼仄的厨房，其中一间摆着两张木板床，另一间堆着杂物。

阿星没说话，只是把帆布包放在靠窗的床板上。窗玻璃裂了道缝，用透明胶带粘着，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后墙，墙根长着半人高的杂草。她想起老家的土坯房，虽然简陋，却有个宽敞的院子，春天能种豆角，秋天能晒玉米，不像这里，连口新鲜空气都像是被挤出来的。

织布厂在城中村边缘，一栋红砖砌成的西层楼，远远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哐当声。丽娟带着阿星办入职手续时，组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说：“手脚看着挺麻利，先跟小丽学几天吧。”

车间里像个巨大的蜂巢，成排的织机高速运转着，棉絮在阳光里浮沉，呛得阿星忍不住咳嗽。丽娟递过一个口罩：“戴着点，不然晚上咳得睡不着。”她自己却没戴，熟练地穿梭在织机之间，涂着指甲油的手指在金属部件上敲出清脆的声响：“看好了嫂子，这是梭子，线断了就得换，不然织出来的布全是瑕疵。”

白班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阳光透过气窗斜射进来，把飞舞的棉絮照得像无数细小的雪花。阿星学得很快，换梭子、接线头，几天下来就能独立操作一台织机了。但夜班却难熬得多，惨白的灯光亮如白昼，织机的哐当声单调而持续，像有人在耳边不停地敲鼓。时间被拉成细长的线，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首到黎明的微光从气窗漏进来，她才发现指甲缝里全是灰白色的棉絮。

“嫂子，你学得真快，”某天午休时，丽娟往嘴里塞着榨菜馒头，馒头屑落在阿星的工装上，“组长说你能独当一面了，以后咱们白夜班轮着来，这样每个月能多挣不少呢。”她说话时，后槽牙上粘着昨晚吃的韭菜，阿星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阿星没接话，只是在心里默默算了笔账：多上一个夜班能多挣12块钱，一个月下来能多挣近300。300块，够给女儿买两本带彩色插图的练习册，够给婆婆买半盒降压药，够给家里的土坯房换几片新瓦。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暖，仿佛己经看到女儿拿到新练习册时惊喜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