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18年9月15日 多云 画室里的初雪预兆

第二章 2018年9月15日 多云 画室里的初雪预兆

美术课的石膏像摆在讲台中央时，我正在给沈倦的校服领口补最后一道褶皱。他的坐姿总是微微向右倾斜，左肩比右肩低半寸——那是长期用右手画图的习惯，却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倚在病床上的模样，枕头边散落着未完成的银杏叶速写。

“今天画阿格里巴。”张老师的炭笔敲在石膏像眉弓上，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磨旧的中山装口袋，“注意眉骨到颧骨的光影过渡，别像上周某位同学，把石膏像画成了同桌的翻版。”教室里响起压抑的笑声，小羽的美甲在画架上敲出清脆的响，她今天穿了香奈儿新款涂鸦卫衣，袖口露出的手表比张老师的教案还要亮。

我低头调整画架，帆布包里的十二色彩铅突然硌到肋骨——小羽今早趁我收作业时抽走了群青，此刻她的调色盘里，正堆着和我画纸相同的钴蓝色。沈倦忽然转身，橡皮屑从他指间落在我画纸上，像撒了把碎雪：“林小满，你画的石膏像……眉弓阴影用了银杏叶的锯齿边？”

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线，我慌忙用橡皮擦拭，却发现他的画纸上，阿格里巴的眉弓处真的多了道银杏叶状的阴影。少年的侧脸在石膏像的冷光里忽明忽暗，校服领口的标签被他剪得只剩半截，露出的皮肤白得像我画纸上的钛白颜料。“只是觉得这样……更有生命力。”我盯着他手腕上的新划痕，那是帮值日生搬画架时蹭的，和我画纸上的阴影一样深。

午休时在画室撞见小羽，她正把我的群青彩铅往指甲上涂。樱桃红的甲面渐渐被钴蓝覆盖，像朵正在枯萎的鸢尾花：“穷鬼的笔居然挺好用。”她甩了甩卷发，珍珠发卡刮过我贴在墙上的速写——那是上周画的沈倦擦黑板的背影，袖口磨出的毛边被我描成银杏叶的脉络。

我攥紧帆布包，指甲掐进掌心：“那是我妈留给我的。”话出口才惊觉声音发颤，像美术教室漏风的窗棂。小羽突然笑了，美甲划过速写边缘：“你妈？不就是个病死的穷画家吗？”她凑近我，香奈儿香水混着松节油味刺得人头晕，“知道我为什么转来吗？因为爸爸说，要看着你别把脏习惯传染给我。”

画架在身后发出轻响，沈倦抱着颜料盒站在门口，校服拉链拉到下巴，只露出双映着天光的眼睛。小羽的笑声突然卡住，她转身时，珍珠发卡勾住了沈倦的画架绷带，钴蓝颜料泼在她卫衣上，像片永远擦不掉的淤青。“抱歉。”沈倦弯腰捡彩铅，指尖掠过我颤抖的手背，“张老师说，下午要评月考素描卷。”

他的画盒里躺着半片银杏叶，叶脉间用铅笔写着“加油”，和我昨晚夹在他作业本里的那片一模一样。我忽然想起上周值日生打扫时，他把我遗落在讲台的橡皮捡起来，指尖沾着的铅粉在阳光下像星星碎屑——原来有些秘密，早己在时光里悄悄重叠。

傍晚回家时，继母的怒吼从书房传来。我的素描本摊开在红木茶几上，沈倦的侧脸被用红笔圈住，旁边是小羽的举报信：“她在课上画男生，影响我学习！”继母的指甲敲着茶几，新做的水晶甲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明天把彩铅交出来，省得你整天想些歪门邪道。”

父亲缩在沙发角落，手里的搪瓷杯冒着热气，杯身上印着褪色的星星图案——那是母亲当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我盯着茶几上的群青彩铅，笔帽上的齿印被小羽的美甲刮花了，像道永远好不了的伤疤。“不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比画架上的石膏像还要坚定，“这是我妈的遗物。”

继母的巴掌落下来时，我闻到了她手腕上的香奈儿香水味。脸颊火辣辣地疼，却比不过看见彩铅滚进沙发底的瞬间——母亲的字条还夹在笔袋里，“像星星一样亮”的字迹被踩上了高跟鞋印。小羽躲在楼梯拐角笑，手机屏幕映出她新拍的美甲照片，配文是“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深夜在阳台画星空，月光给银杏叶镀了层银边。我用剩下的十一色彩铅调出近似群青的蓝，笔尖在画纸上洇开，像沈倦今天在画室泼洒的颜料。画到北斗七星时，发现每颗星子的尾迹都自然弯曲成银杏叶的形状——原来有些习惯，早己在不知不觉中，和思念融为一体。

日记本的纸页上，泪痕晕开了铅笔字：“小羽拿走了群青，却拿不走记忆里的蓝色。沈倦的画架绷带还缠着我的银杏叶，张老师说我的素描卷‘有灵魂’，而灵魂是偷不走的。”窗外的蝉鸣渐歇，远处的教师公寓亮着灯，沈倦的窗台摆着我送他的星空棒棒糖，糖纸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回应我画纸上的星芒。

这一晚，我梦见母亲站在美术教室门口，手里拿着失而复得的群青彩铅。她对着沈倦的方向笑，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我画纸上投下银杏叶的影。继母的骂声从远处传来，却在触碰到画纸的瞬间，变成了沈倦今天弯腰捡彩铅时，那句轻得像雪的“小心别扎到手”。

笔尖在日记末尾画下片带伤的银杏叶，叶脉间藏着极小的“沈”字。明天还要早起帮父亲熨烫衬衫，还要在早自习时偷偷数沈倦睫毛的根数，还要用剩下的十一种颜色，画出比群青更璀璨的星空——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越是被碾压，越要在时光里，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