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鬼故事：阴戏台·轮回渡（1）

子时三刻，青石板缝里渗出白雾。我抱紧怀中的月琴，指节被夜露浸得发青。班主说这是灰河村十年一遇的大戏，可自打踏进这座露天戏台，后颈就像粘着块冰。

"小七，弦子调准没？"班主掀开后台的蓝布帘，皱纹里卡着油彩。他身后那盏气死风灯晃了晃，火苗突然缩成绿豆大。我总觉得班主今晚不太对，往常他总要骂人砸东西，此刻却安静得像尊褪了色的泥菩萨。

铜锣响了三声。台前垂着的红绸无风自动，青砖地上突然亮起两排灯笼，不是寻常的暖黄，倒像是谁把月光灌进了纱罩。我瞥见琴柱上映出张惨白的脸——是个穿水绿衫子的女人，发髻上别着支白玉簪。

"别看。"班主枯枝似的手扣住我腕子，"阴戏台的规矩，台上只管唱，台下莫要问。"他指甲缝里渗着朱砂，在昏暗中红得刺眼。我这才发现，那些灯笼上描的不是寻常花鸟，全是些披帛飞舞的飞天，只是眉眼都哭丧着。

鼓点起了。《牡丹亭》的曲牌，可打鼓的明明是陈师傅，此刻听来却多了道空灵的水袖声。杜丽娘踩着碎步登场，金线绣的裙裾掠过我脚背，冷得像浸过井水。我忽然记起，当家的花旦今早崴了脚，此刻本该在客栈躺着。

台下响起零落掌声。暗处影影绰绰坐着些人，脸都笼在雾里。有个穿绛紫马褂的老爷朝台上扔了枚银元，骨碌碌滚到乐池边。我伸手要捡，班主突然厉喝："别碰！"那银元在青砖上弹了弹，竟化作一撮纸灰。

二更梆子敲响时，我的月琴弦突然绷断一根。抬头正见杜丽娘在"离魂"一折里旋身，满头珠翠叮当，可那水袖甩开竟有三丈长，缠住了打梆子的刘三。我想喊，嗓子却像塞了团棉絮。刘三的脸在幽蓝的灯笼下泛起青气，眼白渐渐爬满血丝，嘴角却咧到耳根，哼着《拾画叫画》的调子往台前挪。

后台的镜子不知何时蒙了层白霜。我拿袖子去擦，镜中映出的杜丽娘没有下巴，戏服领口露出一截森森白骨。她正对着镜子描眉，笔尖蘸的不是胭脂，是暗红的血。

子时的更鼓混着鸦啼炸响时，戏台西周的灯笼突然全变成了惨白色。班主瘫在太师椅上，半边身子己经透明，手里还攥着那封烫金红帖——我分明看见帖子上用朱砂写着"戌时三刻开锣"，可我们进村时，分明才过酉正。

最后一折《回生》唱到柳梦梅掘坟时，台下的看客们齐刷刷站了起来。他们的长衫下摆空荡荡的，青砖地上积着的水洼映不出半个人影。杜丽娘的水袖缠住我的脖颈，我听见自己喉骨发出咯吱轻响。戏台顶棚垂下无数白绫，每根都系着个戏子，他们穿着各朝各代的戏服，脚尖还在轻轻晃荡。

卯时鸡鸣传来时，灰河村的老人们发现戏台上多了七具描金画彩的偶人。偶人眼角垂着血泪，手腕上系着褪色的红绳。村口石碑上新添了行字，说是光绪年间有个戏班暴雨天唱阴戏，被山洪卷走了七口人，领头的老生姓胡，左颊有颗朱砂痣。

月琴第西根弦崩断时，我摸到琴柱上黏着一层滑腻的冰霜。断口处垂下的不是丝弦，竟是一截暗青色的肠子，末端还粘着半片萎缩的指甲盖。后台铜盆里的卸妆水突然沸腾，咕嘟咕嘟冒出带着腐肉味的血泡。

"该我上场了。"当红花旦玉胭脂对着妆镜轻笑，她脸上油彩正在融化，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尸斑。我眼睁睁看着她的发簪插进头皮，乌黑长发连着头皮整块脱落，露出森白颅骨上密密麻麻的蛆虫孔洞。

鼓点变得黏稠潮湿。陈师傅的鼓槌每敲一下，就溅起一摊腥臭的黑水。他的右臂肿成紫黑色，皮肤下凸起数十个游动的肉瘤，鼓面赫然印着张扭曲的人脸——是三天前淹死在河里的唢呐匠阿贵！

后台妆匣里的金箔突然簌簌颤动，拼凑成一行血字："生人唱够三更鼓，魂归戏台莫回头"。玉胭脂的戏服下摆渗出浓稠黑血，在地面蜿蜒成符咒图案。她对着虚空盈盈下拜，脖颈发出竹节爆裂的脆响，头颅竟扭转一百八十度朝我诡笑。

子夜阴风卷起台前纸钱，那些灰烬在空中聚成七具骷髅，穿着我们戏班的行头。我的月琴开始自主震颤，琴箱里传出婴孩啼哭，二十根琴弦突然暴长，勒进我指骨缝中汲取鲜血。镜中映出的戏台正在褪色，梁柱爬满霉斑，赫然是光绪年间的老戏台模样！

"小七，该你唱《锁麟囊》了。"班主的声音从镜中传来。我惊恐地发现妆镜里照不出自己，取而代之的是个戴凤冠的女鬼，她嘴角缝着朱砂红线，眼窝里插着两柄生锈的剪刀。

台下看客们齐声喝彩，他们的掌声像是白骨相击。穿绛紫马褂的老爷站起身，长衫下伸出六条蜈蚣般的细足，捧着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作为打赏。我的戏服突然收紧，金线勒进皮肉长出根须，戏台木板缝隙里钻出无数苍白手臂，攥住我的脚踝往地底拖拽。

五更天未明，村童发现戏台西周开满血色曼陀罗。每朵花蕊里都嵌着颗眼珠，随阴风转动时淌下黑泪。七具描金人偶端坐镜前，腹腔内塞满霉变的戏本，泛黄的纸页上用血写着今日戏码——正是我们昨夜唱的《牡丹亭》全本。

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涌出玉胭脂的唱腔。

戏服领口钻出猩红的丝线，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爬。那些金线在皮下蠕动时发出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每根丝线末端都缀着米粒大的骷髅头，啃噬着我的肋骨。镜中女鬼的剪刀插得更深了，铁锈混着脓血顺着镜面蜿蜒，在妆台上拼出“替魂契”三个字。

后台的妆匣突然炸开，二十年前失踪的名角秋月白的头面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