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霜·碧纱橱里忆前尘

第一章 晨霜·碧纱橱里忆前尘

嘉靖十九年霜降，我在碧纱橱里醒得比往日早了些。窗纸上蒙着层薄霜，映得案头青瓷瓶里的白菊愈发素净。崔妈妈正往炭盆里添银丝炭，火星子噼啪作响，将她鬓边的银霜照得忽明忽暗。

“老太太可是嫌冷？”她抖开金丝蜜合色夹袄，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在火光下泛着暖意，“昨夜听见您咳嗽了三声，该让厨房煨些川贝雪梨汤。”

我由着她帮我披衣，指尖触到衣襟上的盘花扣——这是去年明兰跟着针线上的老嬷嬷学的，针脚虽不细密，却特意在莲心处绣了粒米大的珍珠，说是“愿祖母心明如镜”。小丫头片子的心思，倒比她父亲盛紘还要透亮几分。

“去把明兰叫来。”我望着窗外将亮未亮的天色，忽然想起昨日在宴席上，王大娘子给卫小娘布菜时，那碟清蒸鲈鱼里翻出的半片藏红花。藏红花活血，孕妇食之易动胎，亏得明兰眼尖，借口说鱼腥味重换了菜碟。

崔妈妈出去时，我翻开案头的《女诫》，夹着的银杏叶书签落在“和柔章”上。这页边角泛着焦痕，是二十年前我刚嫁入盛府时，撞见林姨娘（那时还只是个通房丫头）在佛堂烧我的陪嫁账册，争抢间被烛火燎了去。

“祖母早。”明兰穿着半旧的月白襦裙进来，鬓边别着朵绢制白菊，正是我屋里赏的。她福身时，袖中露出半截素白帕子，角上绣着极小的算筹——这丫头，总爱把《九章算术》的纹样往绣活上搬。

我招手让她近身，摸着她冻得发红的耳垂：“昨日替卫小娘挡了藏红花，可曾被你嫡母刁难？”明兰低头绞着帕子，算筹纹在掌心若隐若现：“王大娘子说我‘操心过头’，倒是林小娘送了盒玫瑰膏，说给我润润嗓子。”

玫瑰膏？我心中一凛。林噙霜惯会做表面功夫，当年她害我膝下无子，用的便是掺了红花的补药，却偏生做得香气宜人。“明日让厨房换了她的膏子，”我捏了捏明兰的手，“去库房取些冰片薄荷膏给卫小娘，就说……就说她怀着身子，闻不得太浓的香。”

卯初的钟声响起时，盛紘来给我请安。他穿着七品文官的青衫，腰间玉带扣上嵌着块新得的和田玉，正是林噙霜房里的陪嫁。“母亲昨夜可安？”他说话时，目光落在我案头的《盐铁论》上，“儿子近日在户部当差，总想起母亲当年教的‘量入为出’西字。”

我望着他眉间的川字纹，想起他生母早逝，我作为继室将他抚养长大的情景。那时他总爱躲在我书房的屏风后，听我与账房先生算田租，后来考中进士，谢师宴上还说“母亲的算筹，比先生的八股更有用”。

“户部的差事，最忌不清不楚。”我指了指他玉带扣，“林姨娘房里的庄子，今秋的田租该入账了吧？”盛紘的耳尖微微发红，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喧哗——卫小娘的贴身丫鬟小蝶，抱着个绣绷跌跌撞撞闯进来。

“老太太救命！”她膝盖刚触到青砖，绣绷里便掉出团血红色的布料，“主母说这是卫小娘屋里的，上面绣着大姑娘的生辰八字……”

我捡起布料，见上面用金线绣着“华兰”二字，周围缠着细密的红线，正是巫蛊之术里的“牵机扣”。明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惶：“这绣绷是昨日林小娘房里的香姨娘送的，说给卫小娘解闷……”

盛紘的脸色铁青，我却笑了。林噙霜这招“借刀杀人”倒是用得妙，既挑唆王大娘子整治卫小娘，又让盛紘觉得是嫡庶之争。“去请王大娘子和林姨娘来寿安堂，”我将布料递给崔妈妈，“再找个稳当的接生嬷嬷去卫小娘屋里守着——她月份大了，经不起惊吓。”

明兰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口，指尖在我掌心画了个“算”字。这丫头，是提醒我算清时间——卫小娘的产期就在这几日，若此时动了胎气，怕是九死一生。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霜雪在晨光里融成水珠，顺着碧纱橱的雕花往下淌，倒像是谁落了一夜的泪。

王大娘子来的时候，鬓边的玛瑙簪子还在晃。“母亲瞧瞧，”她抖开绣绷，金镯子撞在桌沿上，“卫小娘竟敢用巫蛊咒大姑娘！”林噙霜跟在她身后，眼角泛着水光，月白羽纱裙上绣着的白莲花，倒比她的眼泪还要素净。

“王大娘子确定这是卫小娘绣的？”我指着布料边缘的针脚，“她惯用左手，可这针脚却是右利手的走法。再说了，”我拿起案头的《蚕桑图》，“卫小娘近日在学缫丝，指尖该有蚕茧的薄茧，而这布料上的丝线，分明带着玫瑰膏的香气。”

林噙霜的身子猛地僵住，王大娘子却还没反应过来：“玫瑰膏怎么了？”我望向林噙霜，她鬓边的珍珠簪子正滴下一滴蜡油，落在白莲花上：“林姨娘房里的玫瑰膏，用的是天竺国的玫瑰，香气能渗进丝线里，对吗？”

盛紘终于回过神，盯着林噙霜的眼神冷了下来。王大娘子这才明白过来，指着林噙霜的鼻子骂：“好你个贱人！竟敢栽赃卫小娘！”

我看着林噙霜慢慢跪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她跪在我面前求我容她进门时，说的也是“愿做牛做马，绝无二心”。深宅大院里的话，从来比绣绷上的牵机扣还要难缠，唯有算清了针脚，才能看出哪根线藏着毒。

“此事便到此为止，”我吩咐崔妈妈，“卫小娘身子弱，让她搬到我屋里来养胎。林姨娘……”我望着她煞白的脸，“去佛堂抄二十遍《金刚经》，替卫小娘腹中胎儿祈福吧。”

散了后，明兰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绣线，忽然轻声道：“祖母可还记得，去年教我算田租时说的‘拨乱反正’？”她指尖捏着根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原来人心比算筹难算千倍。”

我摸着她发顶的螺髻，想起自己初入盛府时，也是这样的年纪，跟着老管事娘子学管账，被庶子们算计，被妾室们排挤，最后不得不将盛紘牢牢护在羽翼下。如今轮到明兰，这个没了生母的庶女，却比当年的我更像个算筹高手，能在绣绷里看出针脚，在膏子里闻出香气。

“人心虽难算，”我望着碧纱橱外渐渐化尽的霜，“却躲不过时间的加减乘除。就像这霜降的霜，再冷也会被日头化了，留下的，是该开的花，该结的果。”

明兰似懂非懂地点头，将金线缠成个算筹的模样。窗外，卫小娘的软轿正往寿安堂抬来，轿夫的脚步声惊起几只寒鸦，在白菊丛中扑棱棱飞过。我忽然想起自己半生的算筹，算过盛府的田租，算过宅斗的利弊，却终究算不过这深宅里的霜雪与暖阳，算不过那些藏在绣绷里的毒，和落在掌心的暖。

这一日的晨霜，终将化在嘉靖十九年的秋阳里。而我知道，属于明兰的路，才刚刚在这碧纱橱的晨光中，露出第一缕算筹般清晰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