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雪·寿安堂前谋算深

第二章 午雪·寿安堂前谋算深

嘉靖十九年立冬，寿安堂的暖阁里飘着新焙的陈皮香。卫小娘靠在金丝楠木拔步床上，腕间戴着我送的银鎏金镯子，刻着“平安”二字，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她摸着隆起的腹部，忽然轻声道：“老太太，若这孩子是个哥儿，怕是要遭人忌恨。”

我拨弄着炭盆里的银丝炭，火星子溅在铜火盆边缘，发出细碎的响：“你且安心养着，盛家的哥儿姐儿，都该在这寿安堂里平安落地。”转头吩咐崔妈妈，“去把明兰叫来，让她带着《列女传》，陪卫小娘说说话。”

明兰进来时，袖中揣着个锦盒，说是从库房翻出的前朝《蚕桑图》残页。她跪在脚踏上，给卫小娘讲缫丝的法子，指尖划过图上的蚕宝宝，忽然抬头望我：“祖母，昨日林小娘房里的周娘子来送绣线，说要给卫小娘绣百子图。”

绣线？我心中一紧。林噙霜惯会在针线上做文章，当年我房里的丫头绣了对鸳鸯枕，第二日便被她添了两笔，成了“戏水春鸭”，闹得盛紘好一顿脸色。“那些绣线可验过？”我问。

明兰从袖中取出半团丝线，在烛火下细看，丝线里竟掺着几根极细的钢丝：“崔妈妈说，这是波斯国的‘防蛀线’，可我闻着有股子铁锈味——倒像是从熬药的铫子里捞出来的。”

卫小娘的手猛地攥紧被角，我轻轻拍了拍她：“别怕，有我在。”转头对明兰，“去把库房的老针线上来，就说我要亲自挑绣线。”目光落在明兰鬓边的白菊上，这丫头，倒比我房里的老猫还要警醒三分。

午初时分，天上忽然飘起细雪。我坐在暖阁里，看着崔妈妈捧着林噙霜的《金刚经》抄本进来，墨迹未干，却在“忍辱波罗蜜”篇旁画了朵极小的莲花——这是她惯用的暗号，当年害我时，便在给我的补药包上绣过同样的莲花。

“老太太，”崔妈妈压低声音，“厨房里送来的安胎药，奴婢验出了夹竹桃叶。”我望着药碗里浮着的几片嫩叶，叶缘的锯齿状与夹竹桃分毫不差。夹竹桃虽美，却是坠胎的毒药，亏得明兰早让小厨房单独熬药，否则卫小娘怕是难逃一劫。

“把药碗送去给盛紘瞧瞧，”我擦了擦手，“再让他带上林姨娘的抄经本——就说佛祖面前，容不得这般‘忍辱’。”转头对卫小娘，“你且睡会儿，等雪停了，我让明兰陪你去后园看蜡梅，今年的梅蕊，比往年早开了三分。”

卫小娘刚合上眼，明兰便抱着《九章算术》进来，书页间夹着片蜡梅瓣：“祖母，我算过了，卫小娘的产期该在冬至前后，比账册上记的早了十日。”她指尖划过算筹图，“怕是有人改了受孕的日子，想让孩子落地便‘不足月’。”

我望着她腕间新戴的银镯，是我让人照着盛府旧藏的算筹纹打的：“你倒像个小账房先生了。”忽然想起自己初教她算田租时，她总把“均输术”和“粟米术”弄混，如今却能从绣线里辨出钢丝，从药碗中认出夹竹桃。

申时三刻，盛紘铁青着脸来见我，手中攥着林噙霜的抄经本：“母亲，儿子竟不知她这般蛇蝎心肠……”话未说完，外头传来王大娘子的骂声：“好哇！你竟敢在安胎药里下毒药！当我盛家是你家的厨房吗？”

我示意明兰去门口看着，自己则翻开盛紘带来的账册——林噙霜名下的庄子，今秋的田租竟比往年多了三成，分明是克扣了卫小娘的份例。“你嫡母虽急躁，却从不在人命关天的事上动手，”我敲了敲账册，“倒是林姨娘，当年你生母去得蹊跷，她房里的补药……”

盛紘的身子猛地一颤，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当年他生母突然亡故，我曾在她的妆匣里发现半片夹竹桃叶，却因盛紘年幼，怕惊了他，一首未提。如今旧事重提，他眼中闪过痛楚：“母亲，儿子该如何处置？”

“处置？”我望着窗外的细雪，己积了薄薄一层，“且让她在佛堂多抄些经，顺便把庄子的账算清楚——卫小娘的份例，一分都不能少。”转头看见明兰站在廊下，正用算筹在积雪上画着什么，忽然明白，这丫头是在用“衰分术”算各房的份例。

是夜，卫小娘突然腹痛。我摸着她额头的冷汗，听着稳婆说“胎位不正”，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我自己难产时，也是这样的雪夜，也是这样的腹痛，却终究没能留住孩子。“别怕，”我握紧她的手，“明兰去请了太医院的陈大夫，他最会调理胎位。”

明兰回来时，鬓角沾着雪粒，手中捧着个锦囊：“祖母，这是陈大夫开的紫苏安胎方，我让小厨房用雪水熬的。”她望向卫小娘，眼中带着恳求，“卫小娘，您咬咬牙，等陈大夫来。”

稳婆在屏风后忙碌，我看着明兰蹲在炭盆前搅药，忽然想起她生母卫小娘进门时，也是这样的冬日，也是这样的细雪。那时明兰刚满三岁，总爱躲在我碧纱橱的帘后，看我拨弄算筹。如今她十三岁，却己能在雪夜中奔走，为卫小娘请来名医，辨出毒药。

“祖母，药好了。”明兰捧着药碗，碗沿还温着。我接过时，发现她指尖烫出了个泡，却一声不吭。深宅里的丫头娘子，哪个不是带着伤长大的？可明兰这孩子，偏要在伤痕上绣算筹，在毒计里算生机。

陈大夫到时，卫小娘己疼得昏过去。他诊脉时，我看见他袖中露出半片银杏叶——这是当年我救过的落第举子，如今成了太医院首座。“老太太放心，”他低声道，“胎位己正，只是产妇体虚，需得好生将养。”

五更天，卫小娘平安诞下一个哥儿。我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细雪不知何时停了，寿安堂的蜡梅在晨光里开得正好。明兰靠在门框上打盹，鬓边的白菊早己歪了，却还攥着算筹图——她在算卫小娘产后的补药分量。

“祖母，”她忽然醒了，揉着眼睛过来，“我算过了，卫小娘需要黄芪三钱、当归二钱……”话未说完，便看见我怀中的孩子，眼中闪过欢喜，“是个小公子呢，以后我教他算筹。”

我望着她清瘦的身影，忽然想起自己的一生：初嫁时算田租，中年时算宅斗，如今老了，却要算着如何护着明兰，护着卫小娘，护着盛家这棵大树上的每片叶子。深宅里的算筹，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数字，而是用心血和智慧织就的网，网住阴谋，网住生机，网住那些在霜雪里依然盛开的白菊与蜡梅。

嘉靖十九年的初雪，终将在暖阳里化尽。而我知道，在这寿安堂的碧纱橱下，在明兰的算筹与绣绷里，在卫小娘的襁褓与药碗中，盛家的故事，正沿着我当年铺下的算筹纹路，一步步走向该去的方向——或许曲折，或许艰难，却终究有算筹般清晰的轨迹，有祖母般温暖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