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晡雾·算筹声里见真章

第三章 晡雾·算筹声里见真章

嘉靖十九年冬至前五日，寿安堂的雕花窗棂上结着冰花。我倚在酸枝木榻上，看明兰跪在暖阁中央，用算筹排演盛家各房的月例分拨。她腕间银镯随着手势轻响，在炭盆火光里划出细碎的弧光。

“祖母，”她指尖停在刻着“林姨娘”的竹筹上，“长枫表哥昨日又输了五十两，典当了林姨娘的鎏金香炉。”算筹在她掌心噼啪作响，“按族规，庶子赌债需从生母月例扣除，可林姨娘的月例己减半，怕是……”

“便从他的学资里扣。”我拨弄着手中的蜜蜡念珠，“明日让长枫去庄子上管账，就说……”目光落在明兰膝头摊开的《齐民要术》，“就说祖母要考他‘方田术’和‘粟米术’。”

她抬头时，眼中闪过赞许——这丫头，早算出了治本之策，偏要绕个弯子引我开口。深宅里的教导，从来不是首白的说教，而是像算筹般，在横竖交错间让人心领神会。

晡时三刻，王大娘子带着一股子冰片味闯进来，鬓边玛瑙簪子晃得人眼花：“老太太，卫小娘的哥儿该取名了吧？”她扫了眼明兰面前的算筹，“总不能跟着那些庶子，叫什么‘长枫’‘长梧’的。”

我望着她腕上新得的翡翠镯子——分明是林姨娘被收的庄子里出的水头，倒成了她炫耀的本钱。“就叫长栋吧，”我指了指案头的《尚书》，“‘任栋之材’，望他将来能撑住盛家的门楣。”

王大娘子的嘴角抽了抽，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小蝶跌跌撞撞跑进来，鬓角的红头绳散了：“老太太！林姨娘房里的香姨娘带着人抢了卫小娘的绸缎！”

明兰猛地站起身，算筹撒了满地：“她们敢！卫小娘的份例是按《盛氏宗谱》记的，连皇上家的公主都没这么克扣过！”

我看着她眼中腾起的火苗，忽然想起自己初嫁时，为亡夫的庶子们争份例的模样。“崔妈妈，”我抚平袖口的缠枝莲纹，“取族规来，再请盛紘去库房——今日，该让各房看看，盛家的规矩，不是谁的指甲长就能破的。”

库房里弥漫着陈年樟木香，香姨娘正举着匹湖蓝缎子叫嚷：“卫小娘不过是个小妾，凭什么用贡品？”她腕上戴着林姨娘的赤金镯子，在昏暗的库房里格外刺眼。

明兰蹲下身，指尖划过缎子边缘的官印：“这是苏州织造今夏的贡品，按账册，该归有孕的庶母。”她抬头望向盛紘，“父亲可记得，去年冬祭时，您亲手在族规里添了‘庶母有孕，份例同嫡’？”

盛紘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族谱上。王大娘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原想借着林姨娘的事打压卫小娘，却忘了明兰早把族规条文背得比账房先生还熟。

“香姨娘私自动用贡品，”我敲了敲族谱上的“僭越”条，“按规，打二十板子，发卖城郊庄子。”转头对明兰，“你替祖母盯着分缎子，按‘衰分术’来，别让有心人挑出刺儿。”

明兰点头时，袖中滑落张算筹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各房份例的加减乘除。香姨娘被拖走时，她鬓边的赤金镯子还在晃，却再难掩眼中的惊惧——这深宅里，比拳头更硬的，是算筹排定的规矩，是族谱刻着的条文。

暮色漫过库房的雕花窗，明兰抱着算筹蹲在地上，重新排演各房的份例。我望着她发顶新添的银簪——是我让人用卫小娘的陪嫁银子打的，刻着小小的算筹纹。这孩子，终于懂得用族规当盾，用算筹作矛，在嫡庶的夹缝里为自己、为卫小娘挣得体面。

“祖母，”她忽然抬头，眼中映着将灭的天光，“我算过了，若按新例分缎子，王大娘子房里会多出三匹蜀锦。”嘴角勾起极浅的笑，“明日让崔妈妈送去，就说……就说冬至宴上，劳她费心主持。”

我忽然轻笑，这丫头，竟懂得用多出的缎子堵嫡母的嘴，比当年的我还要多三分玲珑。深宅里的争斗，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厮杀，而是像算筹般，在加减乘除间寻得平衡，在规矩条文里挣得生机。

是夜，明兰趴在我案头整理账册，鬓边白菊蹭到了《盐铁论》的书页。我看着她用算筹标记出林姨娘庄子的进项，忽然想起她生母卫小娘临终前的话：“明儿跟着老太太，学些真本事，别像娘这般任人拿捏。”

如今，她不仅学会了算筹，更学会了用算筹织就罗网，让那些妄图拿捏她的人，终究困在自己织的茧里。寿安堂的烛火映着她认真的侧脸，我忽然明白，这孩子早己不是需要庇护的雏鸟，而是能在深宅的雾霭中，用算筹辟出康庄大道的引路人。

嘉靖十九年的晡雾，终将散在冬至的暖阳里。而我知道，在这库房的算筹声中，在明兰的加减乘除里，盛家的故事正翻开新的篇章——那些藏在雾中的机心，终将被算筹的光芒照亮，而属于明兰的路，正如她腕间的银镯，在岁月的打磨下，愈发闪耀着智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