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霁·碧纱橱下算乾坤

第五章 春霁·碧纱橱下算乾坤

嘉靖二十年春分，寿安堂的海棠开得正好，胭脂色花瓣落在明兰新制的算筹图上，倒像是给“田亩分册”盖了方天然的花押。我看着她蹲在青石上，用炭笔在地面画出盛家各庄的方位图，每处田界都标着算筹符号，分明是按《禹贡》里的“九州划分”来排的。

“祖母，”她抬头时，鼻尖沾着点胭脂色，“长枫表哥在庄子上闹着要改‘方田术’，说‘横竖都是收租，何须算得这般精细’。”算筹在她掌心噼啪作响，“可他不知，佃户们早把他的赌债算进了田租里，每亩多收的五升米，够他在赌坊输掉半顷良田。”

我望着她腕间银镯上新刻的田亩纹，想起去年冬至后，她亲自带着账房先生去了长枫管理的庄子，用算筹核清每笔佃租，竟查出三成的浮收。“明日让他回来，”我抚着案头新到的《农政全书》，“就说祖母要考他‘均输术’——若连佃户的账都算不清，便去书斋抄十年《九章算术》。”

明兰点头时，袖中掉出张字据，是她替长枫拟的“赌债清偿书”，每笔债务都按“衰分术”摊在他的月例里，分十年还清。这丫头，竟把算筹用出了刀刃的锋芒，既保了长枫的颜面，又断了他的赌路。

巳时三刻，王大娘子的陪嫁周娘子来报，说她房里的金器少了两副。我望着明兰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知道这又是嫡母对庶女的一次试探——自冬至宴后，王大娘子再难在明面上刁难，便开始用“失窃”这种暗招。

“周娘子可曾查过账？”明兰放下炭笔，指尖划过地面的算筹图，“上个月各房金器入库时，我让人在每件器物上刻了算筹编号，连王大娘子的缠枝莲纹金钗，都标着‘壬字三号’。”

周娘子的脸色变了，明兰己从袖中取出《器物总账》，翻到“壬字页”：“初三日，三婶婶借走缠枝莲纹金钗，说是要赏给娘家侄女。”她抬头望向周娘子，“可曾记错了？”

王大娘子的叫嚷声隔着屏风传来：“好哇！我赏给娘家的东西，也要被记在账上？”她穿着新制的桃红缠枝莲纹裙，腕上翡翠镯子撞在门框上，“庶女管家，倒像是防贼似的！”

我放下手中的《女诫》，声音像海棠花瓣般轻柔却带着寒意：“按盛家规矩，贵重器物出库需得登记，便是皇后娘娘赏的，也不能例外。”指了指明兰手中的账册，“六姑娘做得对——若连自家库房都算不清，如何管家？”

王大娘子的玛瑙簪子晃了晃，终究没再说话。明兰蹲下身继续画算筹图，却在掌心悄悄写了个“稳”字——这是我们祖孙间的暗号，意味着她早己算准了金器的去向，不过是借机会让嫡母明白，这寿安堂的账，不是谁想乱便能乱的。

春分后的第五日，盛紘从户部回来，眉间的川字纹比往日深了三分。“母亲，”他望着明兰正在核计的《江南织造进贡单》，“今年的绸缎税涨了两成，可各房的份例……”

“按‘损有余补不足’之法。”我指了指明兰画的算筹图，“林姨娘房里的庄子收归公中后，进项足够补上税银。”明兰己递上算盘，算珠在她指尖翻飞，“除去各房必要用度，还能余下三百两，正好给长柏侄子做进京赶考的盘缠。”

盛紘的目光落在明兰腕间的算筹银镯，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是这样跟着我拨弄算盘，算清每笔田租。“明儿，”他难得地对明兰笑了笑，“你生母若泉下有知，定欣慰你这般聪慧。”

明兰的睫毛轻轻颤动，低头时鬓边白菊蹭到了算筹图。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卫小娘——自去年冬至后，卫小娘的身子渐渐好转，每日跟着明兰学算筹、绣绷，倒比在自己房里时多了几分生气。

是夜，明兰抱着新抄的《盛氏账规》来见我，封面上用金粉画着算筹围成的莲花，正是我房里的纹章。“祖母，”她指着“庶母份例”章，“我加了条‘有孕庶母可预支半年月例’，免得再有人克扣。”

我望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忽然想起自己初掌盛家时，也是这般熬夜改账规，被庶子们联手刁难。如今明兰却能在算筹间游走自如，将嫡庶的鸿沟用规矩铺成了坦途。“很好，”我摸着她的发顶，“明日便召集各房宣读，就说这是盛家新的‘算筹令’。”

春夜的风带着海棠香，明兰离开时，鬓边的白菊换成了我新赏的琉璃算筹簪。碧纱橱外，卫小娘正抱着长栋看星星，孩子的啼哭声混着明兰的算筹声，在夜色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这张网，用算筹做经，用规矩做纬，网住了深宅的阴霾，网住了庶女的尊严，也网住了盛家的未来。

嘉靖二十年的春分，海棠开得比往年都盛。我望着明兰在算筹图上画下最后一道横线，忽然明白，这孩子早己不是需要我护在羽翼下的雏鸟，而是能在深宅的晴空里，用算筹写下自己命运的执笔者。她的算筹，算的是田租债务，算的是嫡庶规矩，更算的是深宅妇人该如何在层层算计中，为自己、为所爱的人，算出一片朗朗乾坤。

而我知道，属于她的故事，正如窗外绽放的海棠，在算筹的滋养下，终将开得愈发绚烂。那些曾被视为卑贱的庶女身份，那些曾难以逾越的嫡庶高墙，在明兰的算筹声中，正一寸寸崩塌，化作她成长路上的铺路石。这，便是深宅里最动人的算筹传奇——不是算出多少银钱田亩，而是算出了人心的公道，算出了女子的尊严，算出了在规矩中破局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