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霜·祠堂烛影照算筹

第六章 秋霜·祠堂烛影照算筹

嘉靖二十年重阳，盛家祠堂的青铜鼎炉吞吐着沉水香，九盏羊角灯在神龛前投下九宫格般的光影。我扶着明兰的手跨过青石门槛，见她鬓边别着新制的算筹纹银簪，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这是她第一次以掌事庶女的身份参与秋祭，却不知供桌下的阴影里，正蜷伏着噬人的毒蛇。

“老太太，卫小娘房里搜出了这东西！”王大娘子的尖叫撕裂了祠堂的寂静，她手中举着个布偶，绣着盛紘生辰八字的胸口插着三根银针，在火光下泛着青芒。卫小娘怀里的长栋突然啼哭，惊得神龛上的烛泪西溅。

明兰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一扣，这是我们约定的“事有蹊跷”暗号。她上前接过布偶，袖口滑出半幅《蚕桑图》：“三婶婶可知，卫小娘近日在学缫丝，这布偶用的是蜀锦下脚料，”她指着针脚，“可蜀锦坚韧，寻常绣针如何能穿透？这针孔周围的丝线有焦痕，分明是先用火烤软了针尖。”

王大娘子的翡翠镯子撞在供桌上：“少在这里狡辩！生辰八字能有假？”明兰翻开《盛氏宗谱》，朱砂笔在卫小娘的生时记录上划出红线：“谱中记着卫小娘卯初诞下明兰，可人偶上写的是子时——”她忽然抬头望向王大娘子身后的香姨娘，“香姨娘昨日替林姨娘送玫瑰膏时，是不是碰过卫小娘的妆匣？您袖角的蜀锦丝线，与布偶完全一致。”

香姨娘猛地后退，鬓边金簪勾住了神龛帷幔。明兰从袖中取出《器物出入账》，指尖划过“验毒银针”的借还记录：“九月初九，三婶婶借走银针验燕窝，按规矩当日需归还，”她望向王大娘子煞白的脸，“可今日在布偶上发现的银针，针尾刻着‘壬字三号’，正是库房登记在您名下的那支。”

祠堂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御史台的灯笼光映在窗纸上。盛紘的额角沁出细汗，当年生母暴毙的记忆显然涌了上来。明兰却从布偶里抽出一张纸条，上面的“盛紘”二字与长枫赌债记录如出一辙，旁边还画着林噙霜惯用的莲花暗号。

“父亲可记得，”她的声音像祠堂的青砖般冷硬，“上月长枫表哥在赌坊输了三百两，正是用林姨娘的庄子作押——”她展开舆图，“而那庄子的地契，此刻该在御史台大人的卷宗里吧？”

王大娘子踉跄着撞翻了烛台，明兰眼疾手快扶住供桌，算筹银簪在混乱中划出火星：“三婶婶忘了？秋祭前七日，各房器物需经账房贴封，”她指着王大娘子的妆匣，“您匣底的夹竹桃香粉，与当年害祖母的毒药，出自同一家香铺。”

我望着明兰眼中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我在这祠堂里发现盛紘生母妆匣中的夹竹桃叶，却因顾忌他年幼而隐忍。此刻明兰却像握着算筹的将军，将敌人的每一步算计都困在数字的牢笼里。

“按族规，”我抚着冰凉的供桌，“诬陷庶母者，发卖岭南。”目光扫过瘫坐在地的王大娘子，“至于主使之人——”停在香姨娘惊恐的脸上，“便让她带着赌债记录，去御史台说个清楚吧。”

暮色漫进祠堂时，明兰重新摆好算筹，将布偶拆成七十二根丝线，每根都对应着《蚕桑图》的编号，在青砖上排出“公道”二字。卫小娘抱着长栋跪下，孩子的小手忽然抓住明兰的算筹，咯咯笑出声来，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寒鸦。

“明儿，”盛紘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你……”

“父亲无需多言，”明兰福身时，算筹银簪在残烛下泛着微光，“明兰只是按祖母教的算筹规矩，算清了每笔恩怨。”她望向神龛上的列祖列宗，“盛家的祠堂，不该成为嫡庶相残的刑场。”

是夜，明兰跪在我榻前，掌心躺着从布偶里找出的半片银杏叶，叶脉间渗着朱砂：“祖母，这是林姨娘房里的熏香，与您当年中的毒一模一样。”她的声音轻得像烛泪，“我算到了她们的阴谋，却算不到人心竟能腌臢至此。”

我替她拂开额前碎发，看见算筹银簪在她鬓边投下的阴影，忽然想起自己初次执掌盛家时，也是在这样的秋夜，对着满桌账册流泪。“明儿，”我取出刻着算筹与莲花的印鉴，“从今日起，盛家的账房，由你说了算。”

印鉴落在账册上的声音，惊起了窗外的初霜。明兰摸着冰凉的印纽，忽然轻笑：“祖母，我在布偶的针脚里，还发现了这个。”她摊开手，是粒极小的算筹纹银砂，“该是香姨娘慌乱中掉落的——算筹面前，任何阴谋都藏不住。”

嘉靖二十年的重阳，祠堂的烛火首到黎明未灭。我望着明兰在账册上记录下这场秋祭，算筹符号在她笔下化作保护弱者的甲胄。深宅里的阴阳谋算，终究输给了算筹的横竖分明——就像明兰鬓边的银簪，用规矩作刃，在嫡庶的坚冰上，凿出了照进阳光的裂缝。

这一晚，盛家的祠堂见证了一个庶女的觉醒。她用算筹算清的不仅是阴谋，更是深宅大院里被扭曲的公道。当第一缕秋阳照在神龛上时，明兰腕间的银镯与我案头的印鉴交相辉映，仿佛在诉说：这深宅里的规矩，终将由懂得算筹的人来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