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初阳映雪

《明兰传》第六章：初阳映雪

腊八清晨，我对着铜镜插簪，翡翠簪头的并蒂莲在晨光里泛着幽光。绿枝捧着齐府送来的月白羽纱斗篷，忽然抿嘴笑：“姑娘今日穿得这般素净，倒像去赴什么重要的约。”我指尖顿在鬓边，想起昨夜墙头飘落的诗笺，耳尖微热——自漕运案后，齐衡的信便多了几分含蓄的温热，像这腊月里难得的暖阳。

相国寺的放生池结着薄冰，红鲤鱼在冰下游动，搅碎满池金箔般的阳光。我抱着装着佛经的锦囊，刚转过钟楼，便听见前方传来环佩叮当声。平宁郡主穿着正红蹙金绣的翟纹披风，身边跟着的齐衡，正低头替她拂去袖上的雪粒。

“这不是盛家六姑娘？”郡主的目光落在我斗篷上的卫家纹章，眉尖微挑，“听闻你母亲刚出月子，身子可大安了？”她说话时，指尖轻轻着腕上的翡翠镯，与我头上的簪子竟是同料所制——原来外祖母与她的手帕交情谊，果真留了信物。

“劳郡主挂心，母亲近日贪看小弟弟抓周，倒比先前精神了。”我福了福身子，留意到郡主身后跟着的嬷嬷，手中捧着的漆盒上印着康家的牡丹纹——昨日绿枝探得消息，康家大娘子今日也来相国寺祈福，怕是要与郡主碰面。

放生仪式开始时，齐衡忽然凑近，袖中滑出个小银铃：“给小公子的，挂在床头可避邪。”铃身上刻着细小的卫家纹章，与他腰间玉佩背面的暗纹一模一样。郡主的目光扫过银铃，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转身对康家大娘子笑道：“妹妹这串东珠手链，倒像去年宫里头赏的样式。”

我站在放生池边，看着金箔顺水流向寺外，忽然想起绿枝藏在我袖中的当票——那是康家在城西私设的赌坊票据，昨夜齐府小厮冒雪送来，说是康家为扳倒盛家，竟拿官银充赌资。“郡主娘娘，这池子里的冰该凿了，不然鱼儿要冻坏了。”我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着银铃，“就像这世上的腌臢事，总要见见光才好。”

康家大娘子的脸顿时一白，东珠手链在腕上撞出脆响。郡主却笑了，招手让齐衡替我凿冰：“衡儿自小顽皮，最会干这些力气活。”他握着冰凿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我刚才的话，明里说鱼，暗里却是点康家的赌坊之事。

冰层裂开的声响惊动了寺中住持，他捧着新刻的《金刚经》出来，目光在康家大娘子身上停留：“阿弥陀佛，施主腕上的血玉，可是从城南当铺得来？那里昨日刚收了件沾染血光的玉佩。”话音未落，康家大娘子己踉跄后退，险些跌入池中。

放生完毕，郡主忽然邀我去茶室。暖阁里茶香袅袅，她望着我鬓边的翡翠簪，忽然轻叹：“你外祖母若还在，见着你这般聪慧，该多欢喜。当年她替我挡了场灾，这翡翠原是一对，我留了镯，她拿了簪。”说着褪下翡翠镯，塞进我手中，“如今物归原主，也算全了当年的情分。”

镯内侧刻着“平安”二字，与我簪头的“顺遂”正好成对。我刚要推辞，齐衡忽然推门进来，袖中带着冷香：“母亲，盛叔父让人送了新得的建盏来，说与这武夷茶最配。”他说话时，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镯子，唇角微扬——这对镯子的来历，怕是他早就告知郡主的。

午后归府，马车行至朱雀街时，忽见前头围着人群。绿枝掀开帘子一看，惊呼：“姑娘，是林小娘的院子！”但见西跨院浓烟滚滚，墨儿正披头散发地跑出来，衣裳上沾着火星——那盏刻着蛇纹的琉璃灯爆了灯油，引燃了账册。

我让马车首接绕到角门，带着绿枝从侧门进院。火场中，刘大夫的徒弟正抱着个药箱往外跑，见了我欲言又止。我接过药箱，在底层发现半片烧焦的药方，上面写着“红花、麝香、附子”——正是能让人久咳不止的毒药，与林小娘近日装病用的一模一样。

“姑娘，墨儿被火烧伤了手，正在厨房找烫伤药！”小丫鬟的禀报打断思绪。我赶到厨房时，见墨儿正往瓷罐里撒什么粉末，案头摆着的，正是给母亲准备的燕窝粥。“墨儿姐姐这是做什么？”我笑着按住她发抖的手，“刘大夫说，燕窝需得配川贝才润肺，可别错放了别的东西。”

她猛地缩回手，瓷罐“当啷”落地，露出里面的朱砂粉——混在燕窝里，久食必致心悸。我盯着她腕上未烧尽的红绳，忽然想起林小娘屋里的巫蛊娃娃，心口正插着这样的红绳。“去回禀父亲，就说林小娘院子走水，墨儿蓄意谋害主母，需得严加审问。”我转身对绿枝说，声音冷得像冰。

戌初刻，父亲从御史台回来，手中攥着份供状——康家赌坊的事东窗事发，牵连出林小娘替他们传递盛府消息的证据。“她以为装病就能脱罪，却不知墨儿在火场中，把康家给的银票落在了炭盆里。”父亲将烧剩的半张银票拍在桌上，上面的印章正是康家私印。

我望着银票边缘的焦痕，忽然想起郡主今日在放生池说的话：“这世上的事，就像池底的金箔，看着华丽，水流一冲，便露出底下的泥沙。”林小娘机关算尽，却不知自己早成了康家的棋子，如今康家倒台，她的算计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深夜，我抱着弟弟在暖阁里逗弄银铃，绿枝忽然举着封信进来：“齐府小厮从角门递来的，说事关卫家祖宅。”展开信笺，是幅地图，标着汴京西郊的老宅位置，旁注：“卫家旧仆己寻到，当年火灾另有隐情。”

弟弟的银铃忽然发出清越的响声，惊飞了窗台上的寒鸦。我摸着地图上的朱砂标记，想起外祖母临终前让老妇人带的话：“卫家的火，烧的是账本，不是宅子。”如今齐衡寻到祖宅，怕是要揭开当年卫家没落的真正原因——或许，这才是后宅争斗之外，更大的局。

更鼓敲过西下，我站在廊下看雪。月光照着东跨院的梅枝，忽然有黑影掠过，留下片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展开帕子，里面裹着粒晶莹的珍珠，正是那日在玉清观，我不慎遗失的那粒。帕角绣着行小字：“雪落千重，初心不改。”

字迹是齐衡的，却比平日多了几分力道。我望着珍珠在月光下流转的光泽，忽然明白，这深宅里的争斗，从来不是终点。卫家的旧怨，盛家的权谋，齐府的助力，终将交织成一张大网，而我，必须在这张网中寻到自己的位置——既做护雏的母雀，也做破局的棋手。

雪又开始飘了，却比往日温柔许多。弟弟在襁褓中动了动，发出一声轻哼。我替他掖好被子，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笼，忽然觉得，这漫长的冬日，似乎真的要过去了。就像那破冰的红鲤，终将在春水初融时，搅起满池的涟漪。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