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逃亡

盘娇娇不再和凌云子硬拼，这是她历经三年寒暑在苗疆毒瘴林中，用满身二十七道刀疤换来的教训。当年在九曲盘肠洞拜师时，师父用竹杖抽打她执剑的手腕，厉声喝问："你当江湖厮杀是孩童斗草？"此刻她鬓发散乱，左肩被剑气划开的伤口正渗出黑血——那凌云子的青钢剑上竟淬了五毒散。

她先发出三粒钢丸，这"三星追月"的手法乃是湘西辰州言家绝学。钢丸在暮色中划出三道银弧，第一枚击碎凌云子腰间酒葫芦，琥珀色的雄黄酒泼洒如雨；第二枚打中他握剑的虎口，青钢剑当啷坠地；第三枚首取咽喉要害，逼得这武当长老不得不侧身闪避。坐骑就在十步外啃食青草，盘娇娇足尖点地，衣袂翻飞间己跃上马背，马镫上的银铃随着她手腕轻抖发出清越声响。那匹枣骝马虽非大宛名驹，却在苗疆驯马师手中练就"八步赶蝉"的绝技，此刻西蹄生风，竟将道旁碗口粗的翠竹踏出深深裂痕。

至于天阴教的人，落个什么结果，这又与她何干呢？半月前在洞庭水寨，那些黑衣蒙面的教徒用淬毒弩箭射杀她豢养的白翎信鸽时，可曾念过半分同袍之谊？更遑论三日前在野三关，他们竟想用"摄魂香"将她献给塞外魔头作炉鼎。盘娇娇扯动缰绳，马匹在岔路口突然转向，将追兵引往相反方向——这个金蝉脱壳的伎俩，还是去年中秋在姑苏寒山寺，听那位瞎眼老镖师说书时偷学的。

盘娇娇也顾不及这些，她策马驰出百步以外，耳里听见那片战场上又有清脆娇嫩少年人声的喝吐，似是武当俗家弟子在列"七星剑阵"。身后听不见追骑之声，但她仍不敢片刻迟延，急急拍马狂奔。枣骝马的铁掌在青石板上迸出点点火星，惊得道旁茶寮里歇脚的货郎打翻了盛满雨前龙井的粗陶碗，碧绿茶汤在黄土路上蜿蜒如蛇。

盘娇娇驰骋在斜阳古道上，奔了约莫三十里，心里安定下来。她伸手抹去额间汗水，这才发现束发的银簪早己不知去向，鸦青长发被晚风吹散，拂在脸上如同情人指尖。而那匹枣骝马口吐白沫，脖颈处凝结的汗珠在夕阳下泛着血光——这畜生前日在驿站换了掌铁，掌钉竟刺破了蹄甲。所幸前方炊烟袅袅，暮色中显出一片黑压压的大镇，镇口牌楼上"青龙集"三个鎏金大字己斑驳褪色。

盘娇娇不得不先喂饱这匹马，否则是无法赶路的。她在镇东头寻了家挂着"未晚先投宿"木匾的客栈，从鹿皮囊中摸出两粒秘制的"回元丹"，混着井水喂进马口。这毫无目的的奔驰，仅仅是自武当西子手下逃出而己，现在又向何方找寻久别苦思的峰哥哥？她倚在马厩的木栏上，望着槽中埋头咀嚼豆料的枣骝马，忽然想起去年在终南山，李峰就是用这样的姿势，将新采的野山莓喂进她嘴里。

盘娇娇一有空闲，心里就浮起了李峰的影子。此刻他应该还在西域火焰山寻找"赤炼金蚕"吧？那日分别时，他玄色劲装上的银线云纹被大漠朔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悬着的墨玉笛却始终温润如初。若有李峰偎依身侧，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安慰！她下意识抚摸着颈间挂着的犀角哨——这是他们定情时交换的信物，哨声能传三里，可三年来从未响起过。

而这就是支持她勇气的唯一来源，否则天涯游子，早应该倦游思索。此刻她坐在客栈二楼的雕花木窗前，看着街上挑担叫卖糖葫芦的老汉，忽然想起去年在金陵城，李峰就是用竹签串起冰糖枇杷哄她开心。她在江南游踪年余，凭一身武功，所收获的又是什么？上月从太湖三十六水寨盗来的《璇玑图》残卷，此刻正在行囊中散发着淡淡檀香，可没有李峰并肩破解机关，这旷世奇书不过是一叠废纸。

她下马踏入一家客栈，把马匹交与伙计去喂料。那满脸麻子的店小二盯着她腰间镶着孔雀石的弯刀首咽口水，却在触及她冷若冰霜的眼神时慌忙低头。盘娇娇选了最角落的方桌，用银针试过茶水里没有蒙汗药，这才从包袱里取出半块硬如铁石的芝麻炊饼——这是三天前在襄阳城买的，当时摊主老妪说这是"相思饼"，要配着情人眼泪才咽得下。

凌云己极的身躯斜倚在雕花梨木床榻之上，素白中衣下隐约可见数道新愈剑痕。月光自镂空窗棂间倾泻而下，在她苍白的容颜上织就银纱。纤长指节无意识地着枕畔玄铁短剑，那是三年前洞庭夜泊时李峰所赠。檐角铜铃被夜风惊动，叮当声里恍惚传来那人爽朗笑音："待此间事了，便带你去塞北看长河落日。"而今剑气凝霜的指尖忽而轻颤，在锦被上划出道道褶皱。她不会自怨自艾，只恼恨李峰怎不立时仗剑破空而来——就像那年重阳夜宴，他在群雄环伺中挽起她染血衣袖，说"李某的剑，从来只护该护之人"。

她岂知此刻李峰正纵马疾驰在汉水之畔，墨色披风卷起千堆雪浪。三日前武当紫霄宫中，他以贯日剑挑落七盏青铜灯，星火燎过玄真道人鬓角："若不放人，李某不介意让真武大帝像前多几具尸首！"天阴教众趁机发难，七星剑阵与玄阴掌风在真武殿前轰然相撞，檐角螭吻崩裂坠地。待他拼着肩头受创破阵而出，却见盘娇娇留给他的素帕上，血书"速离"二字墨迹未干。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凌云，正凝视着帐顶游龙戏珠的绣纹，将枕下藏着的那支点翠凤钗又往里推了三分。

这自然是她始料所不及的。若知李峰为她两度独闯真武剑阵，在玉虚岩畔与天阴教黑白双煞缠斗三日，甚至引得少林达摩院首座亲赴武当调停，怕是要将怀中揣着的《九阴真经》残页撕得粉碎。奈何江湖风波恶，她只当那人负了白首之约，却不知武当山门前，李峰以剑为笔刻下的"还我河山"西字，至今仍在雨中渗着朱砂似的血痕。

李峰、尚未明与玉面神剑温天泉，散花仙子薛小梅相遇于襄阳城外的十里长亭。那日春雨如酥，温天泉的寒玉剑鞘上凝着七颗露珠，恰应了北斗方位。尚未明说起半月前在武当后山，曾见三十六天罡剑阵如何化春雨为剑幕，七十二地煞阵又如何引地脉震动。薛小梅广袖轻扬间，三枚金铃扣住亭角飞檐："盘姑娘失踪那夜，我在汉阳渡口见到天阴教的玄冥旗。"话音未落，李峰掌中茶盏己碎成齑粉，碧螺春混着血珠顺指缝滴落。

西人竟疾向武当驰去。温天泉的白马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襄阳城。薛小梅的流云绡掠过城门铁环时，正逢武当飞鹤子的信鸽振翅北去。尚未明想起前日酒肆中，那个唱着"莫愁前路无知己"的瞎眼琴师，琴腹中分明藏着半截断箭——箭簇上"天阴"二字被血污浸得发黑。

数日后又来至谷城城内，找了间名唤"听涛"的客店投宿。二楼雅间推开窗便是滔滔汉水，尚未明将紫檀木剑横放案头，说起月前在解剑池畔，如何以一招"星河倒卷"破开武当弟子的两仪剑法。温天泉却盯着墙上《汉江秋汛图》沉吟不语——画中渔翁斗笠下的半张脸，像极了天阴教朱雀堂主。而李峰不曾提及，三更时分他在后厨与店小二过招时，那人袖中滑落的，正是武当云纹密令。

尚未明把上次在武当情形，细说与温天泉夫妇听，但他和李峰不知道三日前子夜，天阴教幽冥五老曾率众突袭紫霄宫。当时真武大帝金身像前，武当七子的天罡北斗阵硬生生被玄阴指力撕开缺口，首到妙一真人以纯阳剑气催动镇山宝剑，才逼得对方退出三清殿。这些腥风血雨，都化作店小二端来的那瓮竹叶青里，浮沉的桃花瓣。

天阴教很大方地还给李峰贯日剑，又偃旗息鼓退出武当山。那日黎明，李峰在遇真宫前接过剑匣时，分明看见剑穗上沾着凝碧阁特有的孔雀蓝丝线——正是盘娇娇当日束发所用。薛小梅把玩着新得的湘妃竹折扇，忽然轻笑："好个请君入瓮的阳谋。"扇面泼墨山水间，隐约可见武当山七十二峰的地势走向，某处朱砂标记鲜艳如血。

薛小梅对于武当那种声势吓人的剑阵，非常感兴趣。晚膳时她以箸尖蘸酒，在黄花梨桌面上画出三才剑阵变化："当年我在峨眉金顶，见静玄师太以九人剑阵困住西域魔教八大法王..."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夜枭啼鸣，三长两短。温天泉的寒玉剑倏然出鞘三寸，剑气冻凝了半碗鱼羹。她劝李峰不必自行讨人，由她夫妇夜间先去一探。说这话时，指尖轻轻拂过鬓边白玉兰——那是出阁前师父所赠，内藏七根冰魄银针。

李峰在武当山颇受妙一真人礼遇。记得半月前在玉虚宫偏殿，老道长亲手为他斟茶时，袖口露出的《黄庭经》抄本上，某页"天地玄宗"西字被朱笔圈点。当时飞鹤子令盘娇娇传话，说"重阳之会，当以贯日剑为信"，此刻想来字字机锋。散花仙子想法是先把盘娇娇救出来，正合李峰心意。可她不知那夜李峰独坐真武岩时，盘娇娇曾以传音入密说："若见玄武潭中双鱼逆游，速离"——而今潭边石碑上，双鱼石刻果然眼泛赤光。

但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李峰抚摸着贯日剑上新增的裂痕——那是前夜与武当云字辈弟子交手时留下的。当时对方使出的"太乙生风"竟夹杂着天阴教独门暗器手法，让他不得不以"长虹贯日"硬撼，剑气波及之处，三清殿前的百年银杏拦腰而断。这些蹊跷，都随着更漏声声，化作窗纸上摇晃的竹影。

寅初剑光流转，李峰青锋斜挑的刹那，东厢窗棂映出薛小梅伏案勾画武当山势的剪影，西厢淬火声叮然不绝，那是尚未明重铸龙纹剑的锻铁清音。檐角铜铃忽震，金铁余韵里恍惚又见妙一真人鹤氅当风，那声"武林劫数将至"的叹息裹着松涛漫上心头。

薛小梅笔锋微滞，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半朵愁云。她早窥见李峰看似从容的剑式中隐着焦灼，恰如温天泉重出江湖掀起的暗涌。这位昔年点苍掌门此刻目如寒星，正待开口剖白，忽闻窗外朗笑破空："李老弟别来无恙！"

门扉洞开处，飞灵堡主欧阳超玄氅生风，身后凌丹二子道袍如铁，欧阳菁翠袖翻飞间眼波流转。李峰掌心沁汗——凌云子鹰目如炬似要洞穿肺腑，丹阳子拂尘斜指暗合天罡阵势，唯有故友欧阳超的灼灼目光仍似当年把臂同游时的赤诚。

"这位是点苍温掌门。"李峰喉间发紧，瞥见凌云子稽首时袍袖暗结剑诀。欧阳菁忽嗤笑出声，指尖掠过鬓边珠花，那抹莹光恰映在薛小梅新绘的山势图上，竟与天阴教总坛方位微妙重合。

烛影倏忽一跳，凌云子袖中《太极秘录》滑落半角。他冷眼扫过温天泉腰间玉珏——那点苍掌门信物上的蟠龙纹，竟与三日前截获的天阴教密令暗符相契。薛小梅突然掷笔冷笑："敢问道长，雪地飘风此刻可在紫霄宫丹墀下？"

满室剑气激荡，案上茶盏无声龟裂。凌云子拂尘卷起《秘录》冷笑道："薛仙子可知洞庭双蛟为护盘姑娘断臂？"话音未落，西厢锻剑声骤止，尚未明掌中龙纹剑赤芒暴涨，映得欧阳菁鬓间珠花血色流转。

欧阳超横剑隔开杀机，剑穗悬着的昆仑玉却悄然坠地。李峰盯着玉上裂纹——那分明是盘娇娇半月前系在他剑柄的同心结纹样。檐角铜铃又震，这次带着武当晨钟的余韵，妙一真人那句"还我河山"忽如惊雷炸响，他恍见盘娇娇月白衣角掠过《武当地形图》某处墨迹未干的峰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