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回 旧伤

那位主治医师推了推金丝眼镜，病历夹在手中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患者目前的颅内压已经趋于稳定，但有几项指标需要特别注意。跟我来，我跟你简单交代一下。”

跟着他走到走廊转角处的护士站前停下脚步，主治医的钢笔尖在化验单上轻轻划出几道深蓝痕迹：“患者身体没什么大碍，不过看指标，高血压可得好好控制了。我看病史这个问题应该很早就出现了才对，平时没有按时吃降压药吗？”

“有，家里常备硝苯地平，天天……”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却突然哽在咽喉，眼前慢慢浮现出餐桌上那个永远盖着绣花桌布的药瓶。

上周三收拾碗筷时，那瓶本该吃完的白色塑料瓶分明还剩下半瓶药片，我当时还以为是我记混了，没想到……

“那就很奇怪了，按理来说不应该的，要不换一个别的。”医生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只是单纯地以为是药物有问题。

苦笑着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一堆收据以及检查单：“可能是没好好吃药吧，我回去一定好好监督。”

听到我如此说，医生大概是猜到了其中的原因，轻声地叹息在走廊形成微弱的回声：“不要贪小钱最后花大钱，还有营养不良也会导致血管弹性下降，这同样会极大增加脑出血风险。”

他抽出夹在病历中的血生化报告，笔尖特意点在了白蛋白标只有27g/l的数值上：“正常人最低是35g/l，还有胆碱酯酶也偏低，你母亲已经算中度营养不良了。建议每日补充两个鸡蛋或者等量乳制品，等会儿再给你开点营养剂和维生素，回去一定得按时吃。”

“嗯，谢谢医生。”

回到病床前的时候妈妈还没醒，靠在墙上的颜冬表情也有些木然，不知道此刻的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刚想开口询问，妈妈的眼睫却忽然动了动，随后慢慢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

“刚苏醒的患者需要静养。”

大夫刚刚告诫的这句话早就已经在我心头重复了无数遍，可看到病床上那个消瘦身影的那一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

妈妈那张写满疲倦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抬手轻轻抚摸着我头发的力道也带着往常一样的慈爱：“妈妈没事，夏夏的头发又长了呢。”她浮着针眼的手背轻轻抚过我耳后的发卷，消毒棉球的气味混着茉莉香在枕畔氤氲，“上次帮你梳头还是在过年……”

“妈。”在妈妈怀里调整完情绪的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直起身子尽力露出了以往的乖巧笑容，“下次身体感觉不舒服的时候一定要提前跟我打电话，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赶过来。”

“您要是再逞强隐瞒，我可真要生气了……”使劲抓着白色床单的一角想维持住脸上惨淡的笑意，可看着母亲泛着青灰的唇色努力扬起温柔弧度的那一刻，所有强装的镇定忽然分崩离析，耳畔就只剩下了自己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您不是答应过我一定会按时吃药么？不是答应过我不会织毛衣去卖的吗？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吃饭……”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彻底哽住，只剩下茉莉香与消毒水的味道忽然在鼻尖纠缠成酸涩的雾。

“对不起，是妈妈不好，让夏夏担心了。”勉强坐起身来的她将手轻轻搭在我的发顶，只是一直温柔地着，“夏夏又瘦了，是妈妈拖累你了。”

“才不是拖累，是我没照顾好妈妈，明明答应过爸爸……”

“好了，傻孩子。”陷进温暖怀抱的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变成女生后妈妈头一次主动抱我，也正是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发觉不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爱着我。

我并不是一个很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哪怕到了这种时候，我会做的也就只有将自己狼狈的脸庞深埋进她肩窝这一件事。

“妈妈，不要离开我。”

“嗯。”

安抚完我的情绪，妈妈转头向着站在床尾处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颜冬露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真是麻烦小苳了，还要你抽时间陪着夏夏跑一趟。”

“客气了阿姨，您没事就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背靠在墙壁上的颜冬只是清冷地抿了一下嘴唇就默默退出了病房。

我并没有去送他离开，只是一直握着妈妈冰凉的手，呆呆地注视着枯槁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

“夏夏，去送送小苳吧。那孩子手心里全是掐痕呢。”

直到听见妈妈的提醒，我才意识到从刚刚到现在自己甚至没有询问过一点颜冬的心情。

楼道里残留的雪松香指引我奔向了电梯间，在电梯金属门闭合的瞬间，颜冬伸出的苍白指节卡住了最后一线光明。

“明天开始带两份早餐。”脸色灰败的他垂眸盯着电梯按键上的绿色数字，喉结在阴影中慢慢滚动，“记我账上。”

“少爷，我不需要同情。”

“这是雇主的命令。”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交代完了之后就收回手不再说话，只是任由着电梯门重新合上。可就在关上门的最后一刻，我却分明窥见了他眼底愈发猩红的血丝。

怔怔望着他消失在电梯间的身影，许久都没有挪动一下。

犹豫间不远处病房内监护仪的电子音却突然变得急促了起来，转身奔回病房的瞬间，洗发水的茉莉香与刺鼻的消毒水再次纠缠成酸涩的雾，发间红色的发带也在奔跑中扬起了冰凉的弧线。

好在妈妈没事，此刻的她正费力地伸手够床头柜上的水杯，见我回来便露出歉意的笑。

我沉默着将吸管递到她唇边，温水润过的嗓音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小苳手心的伤应该是想起他妈妈了吧？”

监护仪的绿光在她眼底跳动，我忽然想起废弃游乐场的雪天，那个蜷在台阶上的孤独身影，还有被碎雪浸透的灰败瞳孔。

“妈妈没事，放心吧。夏夏，去跟他好好道个谢吧。”妈妈抬起依旧冰冷的指尖温柔地着我的脸庞，“有些话现在不说将来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