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诗局观世相

大梁的诗局，总爱设在城南的“集雅楼”。

三层临江的雅间里，雕梁画栋，烛火如昼，十六盏琉璃灯悬在梁上，将满室映照得流光溢彩。

紫檀木长案上铺着雪浪笺，砚台里磨着徽墨，空气中却没多少书卷气，反倒被陈年的酒气、女子的脂粉香与世家子弟的矜傲气搅成一团，透着股说不出的浮华。

燕云澹坐在靠窗的角落，一身月白长衫，他面前的酒杯斟着的酒，却没动过，只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着杯壁，

像在看案上的诗稿，实则目光早透过窗纸，落在楼下江面上——

那里泊着几艘画舫，隐约传来丝竹声，与雅间里的喧闹呼应，倒像是大梁繁华表象下的注脚。

“慕容兄，怎么总坐着？”

王承端着酒杯走过来，他是工部侍郎王槲的长子，与燕云澹一同入选养正塾，这半月来总拉着他参加各式诗局。

“来，我给你引荐几位，这位是吏部尚书家的厉梧厉二公子，那位是李相爷的孙儿李子建，还有这位是户部侍郎家的卿朝卿二公子…都是咱们养正塾的同窗。”

燕云澹抬眼，淡淡颔首。

卿朝他认得，那日在醉春风见过，扇不离手，透着世家子弟的活络；

不远处的李相迎则咋咋呼呼，正搂着个姑娘，让她给自己喂酒，嘴里还嚷嚷着

“这诗有什么好做的，不如掷骰子有趣”。

“慕容兄看着面生，是北地来的？”

卿朝摇着折扇，目光落在燕云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听王兄说，慕容兄才学不凡，怎么今日不见赋诗？”

燕云澹端起酒杯，浅抿一口，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喉间的寒意：

“不敢称才学，只是北地粗人，不懂中原风雅。”

“慕容兄过谦了。”

王承笑着打圆场

“前几日周老先生还夸慕容兄的策论有见地，说‘有北地风霜气’，比咱们这些整日泡在酒局里的强多了。”

这话却惹了旁边一个锦衣公子不快，他是礼部侍郎家的次子，哼了一声：

“策论再好有什么用？没个根基，将来还不是……”

“张兄慎言。”

卿朝轻摇折扇，打断他的话

“慕容兄是周老先生看中的人，将来未必不能入仕。”

那姓张的公子撇撇嘴，没再说话，转头与旁人讨论起南蛮使者带来的明珠，说要讨一颗送给新纳的妾室。

燕云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指尖微微收紧。这便是大梁的世家子弟？诗局成了炫耀家世的场合，酒桌成了攀附权贵的戏台，谈论的不是经世济民，而是珠玉美人、权势钻营。

他想起北朔的军营，将士们围坐篝火旁，说的是战术、是故土、是何时能踏平敌境，哪有这般靡靡之音？

“听说了吗？景和宫的淑妃娘娘病了，皇上这几日都宿在那儿。”

忽然有人压低声音，话题转到了后宫，

“我爹说，萧将军那边递了折子，想请皇上允他回京探望，被驳回了。”

“西南边境正盯着南蛮呢，萧将军哪能走？”

另一个接话

“再说了，淑妃娘娘那病，听着蹊跷，太医查了几日，也没查出什么，只说是风寒入体。”

燕云澹的耳朵微微一动。

几日前暗卫禀报，萧淑妃病倒，症状是乏力、头晕，查不出病因。

北朔的秘药里，有一种“牵线引”，无色无味，慢性发作，正是这般症状，只是极少外传，大梁太医查不出也正常。

辛婕妤果真是父皇选的好棋子，入宫两月便有如此手段…

“慕容兄怎么不说话？”

王承见他走神，碰了碰他的胳膊

“是不是觉得无聊？这些人就这样，除了吃喝玩乐，也说不出什么正经的。”

燕云澹收回思绪，淡淡一笑：

“还好。听着，也能长些见识。”

“这倒也是。”

王承叹了口气

“不过你别学他们，咱们进养正塾，还是得跟着周老先生学点真东西。对了，两月后开课，到时候咱们……”

他话没说完，雅间门被推开，张子枫搂着个姑娘闯进来，身后跟着随从，老远就喊：

“王兄！慕容兄！可算找着你们了！”

张子枫一屁股坐在燕云澹旁边，酒气熏得人发晕：

“刚在醉春风喝了几杯，听说你们在这儿，特意过来的。对了慕容兄，给你说个趣人，咱们塾里还有个叫蔺离的，你们知道哪里来的吗？没听说过啊？”

燕云澹端杯的手顿了顿。蔺离？

他抬眼看向卿朝，对方点头笑道：

“是我远家的亲戚。这几日回南地了，两月后回来开课。”

张子枫却傻眼了，连忙闭上了自己的嘴…

燕云澹没说话，只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没冲淡他眼底的寒意。

一群只知享乐的世家子弟，还有朝堂上若隐若现的派系争斗……大梁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诗局散时，己是深夜。

王承醉醺醺地被仆从扶走，燕云澹独自走在江岸边，江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竹管，里面是暗卫刚递来的消息：

南蛮太子己在来京的路上，随行带了五十名死士。

他将竹管捏碎，碎片扔进江里，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半月诗局，看似虚度，却也摸清了几分脉络：世家腐败，朝堂暗流涌动，后宫与前朝牵连甚深。养正塾……倒是个听风的好地方。

两月后开课，还有这些世家子弟，或许能让他看到更多东西。

他转身往住处走，月白长衫在夜色里像一道冷光，脚印落在雪地上，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大梁的繁华之下，早己布满看不见的裂痕，只待一阵风来，便能听得见碎裂的声响。

而他，便是那阵来自北朔的风。